陈时龙 宁远当地有一则民间传说:“公元1402年9月,明成祖朱棣纂位,改元永乐。废帝朱允汶在两位帖身大内侍卫寒清、寒洁保护下,亡命南逃,从泠水直上来到灌溪的卢家桥,由寒洁背负汶帝从桥上匆匆而过,脚滑失水。村人提水发现帮忙救上,见一武士,跪在失水者之前,口呼:‘圣上受惊了!’村人吓得转身就跑,后在临终前才把此事告知儿孙。”这则传说由下灌村老支部书记李乾福在2003年提供的。传说始于何时,是否尚有其他的版本,现在尚不清楚。传说对之后建文帝的去向也没有再作描述。但是,传说又与下灌村的广文桥形成联系。李乾福说:“清道光二十七年,下灌人在卢家桥下许建成今天的全木结构大桥,开始叫建汶桥,以后改名广汶桥,一九三四年李郁英写桥文再改为广文桥,文革时期破四旧再次改为向阳桥。”之外,下灌村的龙回寺也被认为与建文有关。大概无论“文”字,还是“龙”字,都让人产生特别的联想。那么,不妨来考证一下,广文桥与龙回寺是否真的与建文帝有关? 首先来看下灌村的广文桥。在如今村民们所称建文地落水之处,桥已不存。传说中建文帝落水的桥名“卢家桥”。嘉庆《宁远县志》记载卢家桥位置在“在和尚砠脚”。[1]下灌的广文桥也不是晚到道光年间才修成的。嘉庆《宁远县志》对广文桥记载说:“迎仙桥,在灌溪,石桥石柱,历久如新。……广文桥,雍正间移建,与迎仙桥并,知县蒋德重题名,有记。”[2]从这段记载看,广文桥在雍正年间移建,与迎仙桥合并。合并之后,桥名仍为广文桥,道光、民国年间不少人有咏广文桥之诗。广文桥在雍正以前的历史,并不是很清楚。在口头传说中,建文帝朱允炆名“允汶”,广文桥名“广汶”,这是彼此之间的勾连。因此,先将讨论集中到“广文”之名上。“广文”二字是否与建文帝有关?从清人诗文看,很少有人把广文二字与建文帝联系。清同治二年(1863),下灌村的县学生李斯陶撰《广文桥碑序》,对“广文”二字的解释是:“广之为言,远也;文之为言,明也。桥以广文名,取广远文明之义,遂使高明悠人,利济为疆焉。”[3]这是把“广文”二字解释为“广远文明”。时间到了清代,人们已不必再讳谈建文帝了。若是广文桥果真是为纪念朱允炆而修,那么作为下灌村人的李斯陶在解释广文二字时又为什么不备一说呢? 再看龙回寺。苏莨枋《龙回寺记》载:“粤稽龙回寺,在灌溪之右,距县治三舍许。地势高爽,众山环拱。二水交流于前,诚延塘之胜境也。寺之殿宇岁久颓废,所存者其遗址耳。宣德壬子岁(1432),灌溪善士李茂高、李文敬五六辈慷慨然重建,而延塘僧净尔暨定然者以住持久。于时力所弗及,谒众士随缘募化。或捐谷粟,或舍布帛,鸠工佣力,伐石斩植,乐然就工。佛殿为之巍然,佛像为之俨然。未几,净尔、定然以逝,而善士茂高、文敬亦相继而亡,故其廓、应山门未之能为也。天顺庚辰(1460)秋,寺僧曰本然、曰广文者,乃谘于众曰:‘佛殿虽建于前,其所未为者,盖在我后之人。矧今逢雍熙之治,不以有为之,可乎?’时则有若文逊、文恭辈,亦皆文敬之昆仲,闻其言而遂然之。于是率族之叔侄辈各出其质,仍取材木,陶抟砖瓦。年余,所用皆备,集工匠并力为之,而廓、应山门完且美矣。噫,诸善士其贤哉。粤自圣天子嗣位大宝以来,恩溥仁施,万方清宇。自国都以及闾里,莫不有寺,皆所以奉佛修教,非但迎祥鹰而已也。龙回寺,虽不知创自何代,然颓废概久未能重建之者。今茂高、文敬辈既然有以建之于前,而文逊、文恭辈复有以成之于后,是皆有奉佛之诚心。”从记文看,龙回寺也应与建文毫无关联。其一,龙回寺虽然创建时代不详,然而在宣德八年(1432)以前,龙回寺只有遗迹,并无寺院,并不适合于隐居。如果要说从建文四年(1402)到宣德八年间,建文帝曾一度隐迹于此,则寺院必定一度存在。仅仅数十年的时间,如果寺院在十五世纪初年曾一度存在,下灌村的李氏族人们不可能完全不知。因此,唯一可能的就是龙回寺创自前代,在明初颓圮已很长时间了。其二、塘僧净尔、定然均来自延塘,自有来历;本然、广文中“广文”一名虽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如果广文是建文帝,则之前又在何处?且如果广文即是建文帝,以八十三岁高龄而尚有号召重修山门的热情,其奉佛之心不是更甚于李文恭等人吗?苏莨枋何以不着一笔?其三,龙回寺“龙回”之名,似乎可以解释为有高人居于寺内,但不妨还有另外一种解释,即取意于寺院“二水交流于前”的风景。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下灌村人、县学生李发镐撰《广文桥并西街关帝庙序》一文,说:“桥名广文,地属下灌。浮禄兮远水近水,送青兮大山小山。俨若彩虹卧波,指点图书经祎;喜见回龙吐秀,映照日月。”[4]龙回寺的名称会不会是照应“喜见回龙吐秀”的水景呢? 可见,大概无论是广文桥还是龙回寺,都考证它们与建文帝有确凿的联系很困难。像大部分的传说故事一样,一旦想让传说与历史事实一一契合,便会出现种种的困难。因此,对于历史传说的处理,重要的不是考实,而是诠释。换言之,下灌村的建文帝传说,不一定是历史事实,但却必然事出有因。一个传说不出现在别的地方而出现在下灌村,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推敲的事情。 建文帝在广文桥落水的传说,为什么在下灌村流传?在正史与地方志,确实无法寻觅到任何的线索。所幸家谱中透露出了一些信息。民国年间修撰的《灌溪李氏族谱》,虽然没有记载建文帝的传说,但却记载了一个与明初与建文帝有直接联系的人物——李闻举。《灌溪李氏族谱》对李闻举的记载很细,分见数处: 1、公早慧,至性过人。元末明初,公曾祖崇先公为瑶贼杜回所戕,公痛之。母洪孺人,烈女也,欲走金陵见天子求复仇,苦无与偕者。公慨然请奉母往。洪孺人怜其幼,然嘉其志,许之。至金陵,见明祖,慷慨泣血,辞明辨以晳。明祖奇之,立敕杨璟将兵使平瑶寇,授公乡进士。公奉母往,途有诘者,应曰:‘将走金陵,见天子,求复曾祖考仇者。’闻者皆咋舌。旋公父茂英公、从祖德铭公皆至,公从之归。瑶寇以平,仇以报。 2、闻举公亦慷慨,声泪俱下。明祖召见,异之,比赐闻举公进士及第,敕将军杨璟便平猺寇。(《族谱•闺阃志》) 3、闻举公,字闰选,明建文间授进士。建文皇帝以公诚孝,擢太庙斋郎,谓:“仁人可以享帝,孝子可以享亲也。”永乐篡立,公乃致仕归,以养亲为乐云。 另外,宁远县郑敏娟女士不久前发现的《李氏族谱》于其卷六《赞传•闻举公序传》中对李闻举的生平有一则更有意思的记载: 4、我伯祖闻举公……生于元明改革之际,长于洪武定鼎之日,处兵戈离乱之世,而抱亨屯出险之才,盖一时之伟人……上(明太祖)见我祖锦绣中藏英华,外著如光风霁月,特赐乡举仕进。建文四年,职兼膳夫之任,垂绅搢笏,立朝数年。 按,杨璟(?-1382)平杜回之事,民国《宁远县志》系于洪武三年(1370)。[5]年幼的李闻举伴母赴南京诉冤情而为太祖朱元璋所知,至建文间乃授进士,官“太庙斋郎”,可谓受到两朝之恩遇。在明朝的官制中,并没有“太庙斋郎”之职,太庙斋郎在唐宋时是供郊庙之役的无品级的官员。有学者推测李闻举即是《致身录》等野史中提到帮助朱允炆潜出南京的神乐观提点王升,则过于武断。关于李闻举,没有更多的信息。但是,对于建文帝的失败,相信李闻举一定是持同情的立场。《灌溪李氏族谱》称李闻举是在永乐即位后致仕回家,而新发现的《李氏族谱》还明确地记载李闻举在建文四年(1402)任建文帝的膳夫。只是,惟一让人稍感疑惑的是,《灌溪李氏族谱》记载李闻举的母亲洪佛娘(1345-1400)于“明建文二年庚辰五月十八日戌时卒”[6]。按照常情,建文朝后期的李闻举应该丁忧守制。难道以“诚孝”闻名的李闻举,当建文四年皇位更迭之际,也不得不“夺情”供事? 当然,如果《李氏族谱》对李闻举曾任建文帝膳夫的记载可信,那么李闻举与建文帝的私人关系就确实让人回味了。在帝王的身边,膳夫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我们从朱元璋听说儿子在途中责打膳夫后紧张地写信警告儿子,就可以知道,膳夫往往必须是一个人身边最亲信的人。朱棣对光禄寺卿井泉的极度信任,也是一证。因此,李闻举及其后人对于建文永乐朝之间的更迭,自然会有一种潜在的抵制。《灌溪李氏族谱》关于建文帝传说的记载,更多地在表明一种态度:对建文帝的同情,以及与永乐朝的不合作。这种态度最初可能是李闻举的态度,但最终会影响到整个家族。李闻举兄弟四人,闻举最长,次李闻政,为诸生,次李闻行、李闻四。其从叔李茂诚生子二人,李文恭、李文信。李文恭(李恭)是永乐三年(1405)举人,永乐七年进士,官温州知府;李文信之子李俊,举人,尝官定远知县。因此,从李闻举兄弟辈在明初的仕绩来看,李闻举这一支在家族中必定有相当的影响力。他们对朝廷变故的态度会在家族内有重要的影响。虽然更早的家谱无法看到,但修撰照录旧谱是比较常见的。因此,民国《灌溪李氏家谱》对朱棣取代建文帝所持的明显的贬斥态度——称其为 “篡”——可能也是灌溪李氏明清数百年间一以贯之的态度。有趣的是,对建文持同情态度的家谱在宁远不止一种。李德胜所在的梅木塘《李氏宗谱》,坚持以“洪武”纪年——以“明洪武三十七年”代表“永乐二年”,以“明洪武四十三年”代表“永乐八年”,以“明洪武壬子”代表“宣德七年”,似乎以此来表明他们对于洪武、建文之后的永乐及其子孙的不认同。建文帝故事在下灌村的流传,可能是这种对有恩于自己家族的失败帝王持同情态度的产物:“落水”可能是建文帝丧失帝位的隐喻;落水而得救表明人们希望建文帝依然活着;甚至,“汶”的写法也有可能刻意为之,拒绝相信朝廷所持的建文帝已葬身火海的官方说法。 传说不完全等于历史事实,但却保留了人们的历史记忆。它既有虚构的层分,但潜意识中也包含真实的历史因素。因此,虽然建文帝藏身何处的历史事实,还要继续探索,但是认识清楚明清时代的宁远县民众对于建文帝的历史记忆、心态与观念,同样重要。接下要做的重要工作之一,是要系统地收集和整理建文帝的传说:除广文桥外,永乐塘以及寨高头关于朱永乐、朱永文兄弟争皇位的传说都应尽快采集,要多采访不同的受访者,要注意收集不同的口述版本和各种不同的细节。唯有如此,宁远县的建文帝传说才会更丰满,而其反映的历史记忆的信息更多,从而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探索建文帝藏身何处的历史事实。 (原文刊于《第十六届明史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建文帝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九州出版社,2017年6月) 作者单位:陈时龙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明史研究室 [1] 嘉庆《宁远县志》卷三,页23。 [2] 嘉庆《宁远县志》卷三,页20。 [3] 民国《灌溪李氏族谱》。 [4] 民国《灌溪李氏族谱》。 [5] 民国《宁远县志》卷四《事纪》,湖南省宁远县史志办翻印本,2006年,第61页。 [6] 民国《灌溪李氏族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