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田子坊空间中的“民俗”特征辨析 旅游休闲场域生产的许多民俗,无论是作为一种异文化的体验,还是作为一种时新的流行风尚,或是一段曾经的生活记忆,都与日常生活中的民俗有着联系,又超越了日常。毕竟日常生活更为单一和常规化,而旅游场域是超日常和反日常的。现代旅游场域中的民俗生产,不是仅仅把日常生活搬到消费空间,即使这里仍然保留所谓“原生态”的居民日常生活空间,但也是改造过的日常,是掺杂了大量外来元素的日常。旅游是一种“阈限体验”现象,是区别于日常生活和日常社会过程的一种个人体验,因此才能容忍那么多的混乱和新奇;而日常生活中如果存在太多的多元和混乱,则会导致认同错乱和选择焦虑。既然旅游作为消费场域,是一种不同于日常的审美实践活动,必然会更为注重文化和审美性,以及娱乐、消遣性,并且追求奇异和新鲜。这就与传统民俗的面貌区分开来了,与当代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民俗也有着区别。这些民俗首先需要满足当代消费市场的多样性需求,其次也具有一定的文化符号价值,因此,一定是经过选择和再创造的,这就使得田子坊整体空间凸显了某些特征,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怀旧感和时尚风,而为此又形成了多样混杂的样态和商业消费的模式。总体上看,田子坊民俗文化现象具有共同的特征,即:怀旧、时尚、消费性和混杂性。 乡愁或怀旧,是当代都市的流行病。后现代旅游消费行为中充满了向传统的回归,童谣、儿童游戏、舞厅、弄堂、老照片、月份牌、旗袍等元素都曾在老上海人的心里种下深深的印记,田子坊空间除了老弄堂,并没有太多可以唤起人们记忆的物象,因此,在后来的旅游休闲消费目的的导引下,不断有商家增添了这些元素,尽可能地把各种与老上海的生活记忆相关的内容填满这个特殊的消费空间。商家用广告、壁画、物象、或文字来诠释和渲染怀旧溯源之情,如被热销的老冰棍,今天在平常街区已经少见,被赋予了记忆和传统的符号,增添了附加值而备受欢迎;又如“老上海芝麻酥”店铺标注的广告是“您买的不只是芝麻酥,而是一种老上海的糖文化”;上海老豆花的广告则是“纯正风味·祖传秘方·独门秘酱”。这些都是迎合市场怀旧思潮的需求。原因是现代性带来传统的缺失或匮缺,导致人们对这些传统的民俗和地方文化的消费需求。田子坊以古老的石库门建筑和各种唤起记忆的传统形式,配合当代精巧时尚的装饰陈设,营造了一种传统再价值化和可供消费的环境。换个角度说,田子坊这样的消费空间正是恢复和酿生传统民俗的温床。过去的家乡味道,已经消失的传统物件可以借助消费空间再行恢复,并籍此发扬光大。 田子坊里制造的许多民俗都披上了一件时尚的外衣。现代都市的消费文化契合民众的消费心理,既保持对传统文化的记忆和情感,又有着对时尚和流行所带来的新鲜朝气和好奇兴奋。民俗脱离了原初语境而被移植和再利用,也需要符合当代人的消费品味和审美时尚,最后被消费的对象常常是新旧文化元素的融合,正如前人所说:“一个种族内部的民俗文化变迁是一个兼容着新与旧的总体选择过程。”因此,商家往往会对传统文化进行包装和改造,使之具有流行文化的外衣,努力把流行文化融入传统之中,从而呈现出新旧混搭的风格。田子坊里的豆花虽然还叫豆花,但是味道和花样却多了许多,有当地原有的符合南方人口感的甜味,也有北方地区普遍流行的咸味,还有十几种新的口味,完全是当下流行时尚的复制和翻版:上海风味辣肉豆花、弄堂豆花、麻辣酸辣豆花、变态肥肠豆花、芒果西米豆花、抹茶红豆花、太极豆花、五彩蜜豆花和姜汁豆花,等等。从名称看,口味繁多,风格多样,正好满足当下社会人们追求个性化的流行文化需要。这也说明,民俗往往能结合时代特色进行新的样式生产,以顺应今天的消费潮流,民俗自然变异过程中,不断以新的流行面孔出现。 通常人们认为,流行时尚不是民俗。如有人说:“风俗不同于时尚:时尚有集体性,但却无记忆性,它往往昙花一现;风俗则具有相对稳定的时间性。”同样,作为时尚近义词的流行也被视为与民俗不同,流行在时间上是趋新的,往往转眼就被新的时尚替代,民俗则相反,是代代沿袭的。流行时尚足够新颖和刺激,能吸引广大民众参与的热情;但不能给人宗教般的情感,而民俗则能承载民族的情感和精神。齐美尔说,时尚一方面给人提供了一个普遍模仿的领域,另一方面又给人提供了突显个人、强调个性、个别装点的个人人格。所以,时尚与民俗一开始就有类似的地方——类型化、模式化;但与传统民俗消融人的个性不同,时尚总是展现一个人的个性、品位和新潮,它具有反传统性,与以往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习惯做法有较大差异,甚至反其道而行之。尽管有这些差异,但二者的联系也是有目共睹的。如孙本文认为风俗与时尚只是时间上的差别与固定性的不同,即“风俗是过去相传的行为规则,而时尚是现时流行的行为规则”“风俗的变迁较少故较为固定而永久,时尚则常在变迁中”。流行与风俗都是有一定的规模、有时效性和周期性的文化现象。在民俗学界,尽管一直都强调只有历史上传承多年至今仍存的风俗才是民俗,但在社会急剧变化的现当代,这样固守传统的观念开始被突破。在传统社会里,民俗变化不明显,流行时尚常常风行一时而被人遗忘。当代社会,一些流行时尚也如季风一般来了又去,一些当代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以流行时尚的面貌出现,开始被人接受并逐渐沉淀下来,替代了以往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这样看来,流行时尚与新民俗的界限并不分明。另一方面,传统以时尚的方式重新出现,不容易分辨出民俗与流行的界线,当代传统刺绣服饰或改良旗袍的兴起,都体现出这种规律。这提醒我们必须重新审视民俗定义的时限长度。不仅跨世代传承六十年的生活文化事象在今天不多见,连传承概念本身也不再那么重要。此外,也需要更为重视时尚与民俗的相通之处,重视当下民俗的变迁形态和趋势。当时尚渐趋流行,流行逐渐过时,彰显个性化的作用消亡了时,流行就成为了一种习俗沉淀下来,或被合并到其他新的生活方式中,或被新的时尚更新。在田子坊,那些旅游消费空间里生产的专为游客消费的民俗,有可能会变成地方民俗的一部分,也就是后来者看到的“传统”,一如历史上的流行时尚后来有的就成了新的民俗,成为表征地方的一部分。 相比于传统民俗的神圣性和自给自足性,田子坊空间里的民俗具有更多的消费性。即使有的民俗原来也是在市场中的,但是现在的市场也与以往有了不同。这种不同是因消费主义时代里,消费的对象和消费的方式发生了改变。也就是说,消费主义语境下更多不是消费物本身,而是消费物的文化意义或消费方式本身构成一种意义。传统社会的民俗生产,主要是生存性消费,现代则是体验性消费、炫耀性消费和享受性消费;二者的目的不同,导致生产的结果不同。满足生存性消费的生产更为简单,如豆花在一定区域内基本上只有一种口味,成为地方模式化的饮食民俗,而旅游消费场域中的豆花则要满足不同喜好的人群的不同口味需要,甚至创造发明出各种奇怪的口味,颠覆人们习惯的味觉喜好,超出了以往选择食物仅以好吃、合口为标准,迎合了当下人们追新求异,寻求刺激的个体性的审美爱好。换言之,豆花作为传统乡土文化的符号,在被赋予了诸多口味、花色和现代包装之后,明显已经成为了现代消费主义空间里流行文化的一种代表。 田子坊空间生产的民俗还具有混杂性的特征。不同地方、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以及不同时代的文化,共同造就了这个消费空间里人们多样性的选择。那里售卖的猫头鹰饰品和苗族的刺绣品等文化,是适当改造的外国和外地的民俗,不是地方文化的呈现;而李守白的剪纸则是利用民俗的外形和具有民俗元素的符号,进行符合现代人审美品位的艺术创造,是一种流行文化包装的传统。再以田子坊内热销的小吃为例,薯条在西方快餐文化常见,大个子薯条却是少见的,虽然仍然是薯条,但是却又不同于一般的形状,披上了一件马甲:“大个子”。从拟人化的语词理解,显得更为时尚和个性化。而店名“弄堂豆花之弄堂大个子薯条”,也体现了全球化带来的文化混合性。同时,薯条的品种也多样化了,有海苔芝士、芥末色拉薯条、经典番茄味、奶香芝士、苏菲儿酱、蜂蜜色拉、泰式酸甜、榴莲味等等。薯条虽不是上海地方小吃,而是外来文化,在这里却同样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这也说明旅游消费场域可以包容多元文化存在,只要是换上新包装,呈现为现代符号景观,那么都可能被赋予新的价值而得到消费者的青睐。田子坊里所展示的民俗也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既有流传久远的地方民俗传统,也有披上了时尚外衣的旧民俗,还有新创造的流行时尚和从异国他乡移植来的民俗,呈现出混杂性特征。 从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旅游场域中的民俗或类民俗已经变成了一种异域的、浪漫的,契合人们怀旧情感的,与时尚可以陪衬的消费品。许多传统民俗从从国外流入国内、从乡村走向都市、从传统走向时尚、从自我享用走向他者消费。作为现代消费空间的旅游场域在不断移植或创造异质性和多样性的文化,还往往跟流行文化消费紧密结合在一起,生产出综合传统与现代、地方性与全球性的文化混合物,以满足不同地方来的或不同年龄、不同偏好的游客。这样的文化生产背后的原因是,全球化必然带来西方强势文化,及国内不同地方的文化,而当代我国社会的转型及其所伴随的文化变迁,导致对传统的价值重估,在文化产业化的催生下,按照市场逻辑生产出了这样离奇而多样的民俗文化。 田子坊对外国和外地民俗、以及对传统民俗的再生产或仿制,自然不是真正地移植了世界各国的民族文化或传统的真正回归,而仅仅是某种程度的感性需要层次的融通和认同。这说明,在当代都市语境下,科学技术和人口流动导致人们思想观念上发生重要变化,民俗在新的语境下诞生了新的形态,产生了新内容和功能。民俗曾经的规范性和神圣性、以及集体性、地方性、传承性等等都在减弱,其认同功能也在更新,而增加了现代消费社会里的消费性和娱乐性等特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