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七)《趙簡子》篇從“黽”之字試釋 侯乃峰 山東大學文學院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第七輯收錄有《趙簡子》篇,其中第1、2簡有如下兩句話: (1)趙簡子既受 ![]() ![]() (2)今吾子既爲 ![]() ![]() 簡文中兩個存原篆之字爲同一個字形,整理者隸定作從“黽”的“ ![]() ![]() ![]() ![]() 清華簡第七輯公佈之後,研究者從不同的角度對此字進行了分析。楊蒙生先生讀爲“命”;[2]程浩先生認爲這個字从“黽”得聲,或可讀爲“孟”,訓爲“長”,作爲“將軍”的修飾限定語;[3]或讀爲“元”;或讀爲“偏”;或從文例出發,懷疑此字有可能是“貴”字;或以爲此字當从“竈”得聲,讀爲“簉”,訓作“副”;[4]陳偉先生亦認爲簡文中此字應從“黽”得聲,讀爲“命”,“命將軍”可能類似于命卿,是得到天子任命的將軍;[5]陳治軍先生認爲《趙簡子》中之字從“黽”得聲,也可讀爲“上”;[6]或認爲簡文之字應釋爲“尚”,“尚將軍”即“上將軍”;[7]或認同研究者提出的从“竈”得聲讀爲“簉”訓作“副”的意見,以爲簡文文例當讀作“簉將軍”,即“佐將軍”之意;[8]釋讀意見可謂衆說紛紜。各種討論意見的大致情況,可以參看許文獻先生的總結;同時,許文獻先生認爲此字讀“裨”,訓作“副”或“偏”,“裨將軍”爲傳世文獻習見之將軍稱號。[9]我們對於此字的釋讀也有一些不大成熟的想法,現整理出來以供研究者參考。 首先,我們需要對兩條簡文的辭例作些分析説明。整理者在注釋簡1的“ ![]() ![]() ![]() ![]() ![]() ![]() ![]() ![]() ![]() ![]() ![]() ![]() ![]() ![]() ![]() ![]() ![]() ![]() ![]() 其次,研究者多將《趙簡子》篇中出現的這個字形與戰國文字材料中所見從“黽”的“ ![]() ![]() (3)百里轉鬻五羊,爲伯牧牛,釋板(鞭) ![]() ![]() (4)桓公又問於管仲曰:“仲父, ![]() (5)(成湯)用果念(戡)政(正)九州而 ![]() (6)一兩 ![]() ![]() (7)二 ![]() ![]() 一乘韋車:…… ![]() ![]() ![]() ![]() ![]() (8)車, ![]() (9) ![]() (10) ![]() ![]() ![]() ![]() ![]() ![]() ![]() ![]() 若是《趙簡子》篇中出現的字形確實可以與上述從“黽”之字等同,則相關的研究成果就很多了。如馮勝君、[14]禤健聰、[15]劉洪濤、[16]宋華强、[17]蘇建洲、[18]譚生力、張峰[19]等諸位先生都有相關文章討論以上文字材料。對比《趙簡子》篇的“ ![]() ![]() ![]() ![]() ![]() 我們知道,疑難古文字的釋讀,需要從字形和辭例兩方面出發。只有字形演變環節梳理清楚、釋讀的結論符合所有辭例的看法才有可能是正確的。事實上,在釋讀戰國文字材料尤其是戰國古書類簡牘材料中的疑難字時,辭例上所提供的綫索往往具有更高的參考價值。上述所有從“黽”之字既然是同一個字,豐富的辭例就爲此字的釋讀提供了較多的綫索。 若僅從“ ![]() ![]() ![]() ![]() ![]() ![]() ![]() 在“ ![]() ![]() ![]() ![]() 再者,古文字中“象兩手奉物形之字,有時兼以所奉之物爲聲”,[20]結合以上我們根據辭例將《趙簡子》篇的“ ![]() ![]() ![]() 基於上述認識,我們在不改變原有釋讀爲“冢”的說法的基礎上,重新提出另外一種字形分析的思路。衆所周知,先秦時期的古文字是一套相對嚴密的符號系統。也就是説,當時的書寫者是不大可能脫離原本固有的符號系統而自己別出心裁去發明創造某個新的字符用於文字書寫的。否則的話,書寫者發明創造出來的新字符別人根本無法看懂,就失去了文字傳遞信息的作用。再換句話説,書寫者所使用的文字符號肯定是原本就存在於已有的文字符號系統中的,肯定是有其來源的。這方面比較典型的例證,可參看趙平安先生對戰國文字中用作“失”之字的考釋意見。戰國文字中較爲常見的“ ![]() ![]() 在“ ![]() ![]() ![]() ![]() ![]() 根據以上這些學者的研究成果可知,後來的“黽”字形,除了來源於蛙屬的“黽”和由“龜”變來的“黽”之外,還有一個源自昆蟲之屬的“黽”。既然在字形分析上,無論看作是從“黽”得聲還是從“龜”得聲似乎都走不通,那麽我們不妨換個思路,設想其中的“黽”字形其實是源自昆蟲之屬試試看。同時結合上引《趙簡子》《窮達以時》等篇的簡文所提供的較爲明確的辭例限制,我們推測認爲,上述從“黽”之字中所謂的“黽”字符,其實當是“鼅鼄(蜘蛛)”之“鼄(蛛)”的象形初文。《説文》:“鼄, ![]() ![]() ![]() “鼅鼄(蜘蛛)”之“鼄(蛛)”的象形初文,在甲骨文中已經出現,最先由胡光煒先生認出,[26]後經劉釗先生詳細論證,[27]已獲得學界的公認。周忠兵先生也曾對甲骨文中的“鼄”字進行過較爲詳細的討論。由周忠兵先生之文可知,甲骨文中的“鼄”字最象形的寫法,是蜘蛛的八隻腳都刻出,後來逐步減省,就變得不象形了。此外,甲骨文中還有上部加“屮”符的“鼄”,周忠兵先生認爲這種字形中所从的“屮”其實可看作是“朱”的省形,是加注的聲符,[28]其説可信。金文中亦有“鼄”字,[29]所从之“黽”爲一長足昆蟲形,顯然仍當是甲骨文中的蜘蛛之形,但字形已經訛變得與“黽”或“龜”極爲近似。《説文》中,“鼄”字的小篆直接寫作從“黽”,此“黽”字符自然亦當是蜘蛛之形的訛變(或者説是類化)。金文中所見的“鼄”字形皆屬於西周、春秋時期,上承甲骨文“鼄”字形,下啓漢代《説文》中的“鼄”字篆體,其中戰國時期的“鼄”字形恰好出現了缺環。[30]因此,我們認爲上述從“黽”或“龜”的諸字本是戰國時期的文字系統中存在的、源於甲骨文中蜘蛛之象形初文的“鼄”字就順理成章了。而且,將這些字釋爲“鼄”字也正好補足了戰國時期“鼄”字形體演變的缺環。可以將“鼄”字從甲骨文到《説文》篆體的演變列表如下:
上表中,《甲骨文合集》36417所見的字形,在蜘蛛之形基礎上加注“束”作爲聲符,“束”、“朱”音近可通,故甲骨文中此類形體當是金文、《説文》中加注“朱”聲的“鼄”字形之來源。甲骨文中作爲象蜘蛛之形的象形字“鼄”,其演變爲加注“朱(束)”聲的形聲字“鼄”字的過程,與其他象形字演變爲形聲字的過程非常類似。如甲骨文“鳳”在象鳳鳥之形的象形字基礎上加注“凡”聲,後來形符又換成“鳥”旁,就演變成一般的形聲字;甲骨文“雞”字本是象雞之形的象形字,後來加注了音符“奚”,象雞的形符又換成“隹”或“鳥”旁,就演變成一般的形聲字“雞”或“鷄”。“鼄”字形在金文階段所從的形符其實尚未完全演變成“黽”字符,還保留有蜘蛛之形的部分特徵,直至《説文》小篆才徹底演變成“黽”字符。戰國文字材料中所見的“ ![]() ![]() 綜上所述,我們推測認爲戰國文字材料中所見的上述從“黽”(或“龜”)之字當釋讀爲“鼄”字,從先秦古文字的系統性以及文字的演變規律來看都是合適的。下面就諸字在上述簡文中的辭例作些解釋説明。既然將上述諸字釋讀爲“鼄”字,則此字歸根結底是以“朱”作爲聲符。“朱”、“主”上古音皆屬章紐侯部字,音近可通。古書中“朱”聲字與“主”聲字通假之例多見,[31]茲不贅舉。古文字“冢”或加注“主”聲,[32]“冢”從“豖”聲,“豖”聲字與“主”聲字、“朱”聲字多有通假之例。[33]戰國時代的“冢”字常讀爲“重”。[34]出土的戰國簡牘材料中,讀爲“重”聲之字常寫作從“主”得聲。[35]“冢”、“重”、“主”三字古音近義通,當存在親屬關係。因此,上述從“黽”(或“龜”)諸字釋爲“鼄”字,在簡文中可以分別讀爲“朱”、“主”、“冢”、“重”等字或以之爲聲符的諸字。 在(1)中,“ ![]() ![]() ![]() ![]() ![]() ![]() ![]() ![]() ![]() ![]() ![]() ![]() ![]() ![]() ![]() ![]() ![]() 附記:本文簡體字稿原刊於《古文字研究》第三十二輯(中華書局,2018年8月),由於版面限制,刊發時內容有所刪減。此是未經刪減的繁體字原稿。 [1]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柒)·下冊》,第108頁,上海:中西書局,2017年4月。 [2]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讀書會(石小力整理):《清華七整理報告補正》,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与保護中心網,2017-04-23,http://www.tsinghua.edu.cn/publish/cetrp/6831/2017/20170423065227407873210/20170423065227407873210_.html。 [3] 程浩:《清華簡第七輯整理報告拾遺》,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与保護中心網,2017-04-23,http://www.ctwx.tsinghua.edu.cn/publish/cetrp/6831/2017/20170423070443275145903/20170423070443275145903_.html。又見於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出土文獻》第十輯,第133-135頁,上海:中西書局,2017年4月。 [4] 以上四種意見,參見:武漢大學“簡帛網”-簡帛論壇-簡帛研讀-“清華七《趙簡子》初讀”主題帖下,網名“武汶”、“黃縣人”、“ee”、“明珍”者之發帖,http://www.bsm.org.cn/bbs/read.php?tid=3459。 [5] 陳偉:《也说楚簡從“黽”之字》,簡帛網,2017-04-29,2017年4月29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792。 [6] 陳治軍:《清華簡〈趙簡子〉中從“黽”字釋例》,復旦大學出土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7/4/29,2017年4月29日,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3017。 [7] 參:武漢大學“簡帛網”-簡帛論壇-簡帛研讀-“清華七《趙簡子》初讀”主題帖下,“王寧”之發帖;又見:王寧:《史說清華簡七〈趙簡子〉中的“上將軍”》, 復旦大學出土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7/5/10,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3041。 [8] 林少平:《也說清華簡〈趙簡子〉从黽字》,復旦大學出土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7/5/10,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3042。 [9] 許文獻:《清華七〈趙簡子〉从黽二例釋讀小議》,簡帛網,2017-05-08,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801。 [10] 黃德寬:《說 ![]() [11] 陳斯鵬:《楚系簡帛中字形與音義關係研究》,第287-290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3月。 [12] 白於藍:《郭店楚墓竹簡考釋(四篇)》,《簡帛研究二〇〇一》,第192頁,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年9月。 [13] “癸丑”,原釋文爲“己丑”,誤,說參袁金平:《新蔡葛陵楚簡字詞研究》,安徽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4月,第55頁。 [14] 馮勝君:《戰國楚文字“黽”字用作“龜”字補議》,《漢字研究》第一輯,第477-479頁,北京:學苑出版社,2005年6月。 [15] 禤健聰:《釋楚文字的“龜”和“ ![]() [16] 劉洪濤:《釋“蠅”及相關諸字》(未刊稿)、《〈釋“蠅”及相關諸字〉補證》,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6年5月22日,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2803。 [17] 宋華强:《楚簡中從“黽”從“甘”之字新考》,簡帛網,2016年12月30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494。又見宋華强:《戰國楚文字从“黽”从“甘”之字新考》,《簡帛》第十三輯,第1-9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11月。 [18] 蘇建洲:《談談楚文字的“龜”與“ ![]() [19] 譚生力、張峰:《楚文字中的龜與從龜之字》,《華夏考古》2017年第1期,第140-147頁。 [20] 裘錫圭:《釋郭店〈緇衣〉“出言有丨,黎民所 ![]() [21] 趙平安:《戰國文字“ ![]() ![]() [22] 馮勝君:《戰國楚文字“黽”字用作“龜”字補議》,《漢字研究》第一輯,第477-479頁,北京:學苑出版社,2005年6月。 [23] 禤健聰:《釋楚文字的“龜”和“ ![]() [24] 麥耘:《“黽”字上古音歸部說》,《華學》第五輯,第170頁,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1年12月。 [25] 宋華强:《楚簡中從“黽”從“甘”之字新考》,簡帛網,2016年12月30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494。又見宋華强:《戰國楚文字从“黽”从“甘”之字新考》,《簡帛》第十三輯,第3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11月。 [26] 胡光煒:《甲骨文例》(下),第26頁,臺灣中山大學語言歷史研究所,1928年。 [27] 劉釗:《釋甲骨文耤、羲、蟺、敖、 ![]() [28] 周忠兵:《釋甲骨文中的“餗”》,《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九輯,第20-29頁,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10月。 [29] 董蓮池:《新金文編》,第1858-1860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10月。 [30] 高明、涂白奎編著:《古文字類編(增訂本)》,第964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8月。 [31] 張儒、劉毓慶:《漢字通用聲素研究》,第273頁,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4月。 [32] 季旭昇:《說文新證》,第715頁,台北:藝文印書館,2014年9月第2版。 [33] 張儒、劉毓慶:《漢字通用聲素研究》,第273、296頁,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4月。 [34] 李家浩:《戰國時代的“冢”字》,《著名中年語言學家自選集·李家浩卷》,第1-14頁,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12月。 [35] 白於藍:《戰國秦漢簡帛古書通假字彙纂》,第164-165頁,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5月。 [36] 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河北省博物館、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縣漢墓竹簡整理組:《〈儒家者言〉釋文》,《文物》1981年第8期,第18頁。 [37] 張儒、劉毓慶:《漢字通用聲素研究》,第273頁,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4月。 [38] 劉信芳:《楚簡釋字四則》,《古文字研究》第二十四輯,第375頁,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7月。 点击下载附件: 1995侯乃峰:清華簡(七)《趙簡子》篇從“黽”之字試釋.docx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