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论敌常对他有些恶形恶状的描绘,有夸张他被香烟熏黄的牙齿的,有想象他“醉眼蒙眬”的,又是烟,又是酒,撇开背景不论,单从这些字面上去看,鲁迅倒真像是“失意文人”,或是像个名士。实则鲁迅最是个认真不苟的人,即使在生活小节上也绝无落拓不羁的名士习气。常到鲁迅家走动的郁达夫发现他的书房里总是整整齐齐,书案上亦井然有序,且一尘不染。这真让郁达夫这个地道的名士派大为讶异了,因为他所知道的一些文人,书房总是凌乱不堪的。 鲁迅的不苟从他的日记中也可见出。他的日记并不像今日某出版社推出的《名人日记》之类,里面到处是“思想火花”和滔滔议论,而是地道的流水账,简而又简,但他每日必记,从一九一三年起,到一九三六年去世,几乎没有一天落下。偶尔有几天漏记,也必要说明“失记”。既是仅限于记事,有时无事可记,记什么呢?记得最简的是只有天气,阴晴雨雪。我有位同窗曾细读鲁迅日记,告我他发现日记中常见“濯足”、“夜濯足”字样,而且有好多日日记里只有这两三字。回想一下,恍惚也有这样的记忆。这当然不是“濯足长江万里流”的濯足,不过是在脚盆里洗脚罢了。想来鲁迅每日伏案到深夜,脚已冰凉,暖水温泡,甚是惬意,故尔常有此一记吧?据此也可推知鲁迅的日记多是次日记的,濯足完毕当从速就寝,不见得再去握管了。 不过鲁迅日记里记得最认真详尽、最清楚明白,也是给我印象最深的,还要算他的书账。鲁迅有一习惯,每购一书,不仅在那一日记下书名,也记下书价,而且巨细无遗,毫厘不爽。比如《仇十洲麻姑仙图》等图,每枚价仅八分,也都一一记录在案。一九一三年五月买的一册《观无量寿佛经图赞》所记价为0.312元,更是精确到厘了(可知那时买书的讲价是极细的,但不知几厘几厘是如何找法)。每年岁末,鲁迅照例要算一回总账,将所置书籍、图册、拓片等按购置的时间顺序一一列出,月为单位是小结,最后算清一年共花费几何,此外又常算出平均每月花去多少。 鲁迅自奉甚俭,衣的朴素随便是不用说了,吃住行也都很简单,唯在买书上手脚是大的。平均下来,每年所费在500元以上。到上海以后,也许是生活安定下来,作长久计了,书买得尤多,一年常在800元以上,最多的一九三〇年,总共花去2404元,平均每月约200元,相当于当时大学毕业生几个月的薪水。而到去世为止的二十多年间,鲁迅的书账加起来将近13000元,买下三处北京八道湾的大宅子也够了。鲁迅的收入不能算少,然要买这么多的书,总也感到吃力了。一九一二年书账的后面有一段附记道:“审自五月至年末,凡八月间而购书百六十余元,然无善本。京师视古籍为古董,唯大力者能致之耳。今人处世不必读书,而我辈复无购书之力,尚复月掷二十余金,收拾破书数册以自怡说,亦可笑叹人也。” 看来读书人买不起书,买得起书的人不读书的情形并不限于今日,然鲁迅不能“致之”的是古籍、善本,今日的读书人则在书店里面对着寻常的新书也不免有阮囊羞涩之感,只有流连忘返,不能满载而归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