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稿》录有满清定都北京那年用顺治帝名义颁布的大赦天下诏书,劈头就说:“缅维峻命不易,创业尤难,况当改革之初,爰沛维新之泽”(见世祖本纪一,顺治元年冬十月甲子,即1644年11月8日)。 可见,“改革”、“维新”二词,并且作为同义语,还在满洲入关后的头一个摄政王多尔衮,代年仅六岁的姪皇帝,发布的第一份诏书中就提出了。赦书全文,不厌其详地逐项列举必须减免的前明军民负担名目达百余,时时插以谴责,如“小民困苦已极”、“致民倾家荡产”、“诬罚良民最为弊政”云云,可知满洲征服者打出“改革”旗号,针对的是导致遍地民变的晚明弊政,而以“咸与维新”的许诺,争取包括绅民乃至曾经“被流寇要挟”的士民人心。 但多尔衮标榜“改革”、“维新”的意义不止于此。其父努尔哈赤,由明朝边疆小臣,乘中原内乱而叛明称雄,办法便是在关外纠集满蒙汉诸族,组成所谓满洲八旗的军事联合体。核心以血统为纽带的满族贵胄,文明既低,人数又少。多亏汉军八旗的范文程等教导,这班以劫掠起家的武夫,始知夺取明朝天下的诀窍在于“以汉制汉”——明廷“以夷制夷”传统的反向策略。 于是,在宁远之战中努尔哈赤叛军大败之后,满洲权贵首先在技术上向敌人学习,夺取明军自西洋引进的“红夷大炮”,并靠俘获的工匠改制得性能更先进,命名为“红衣大炮”。其次利用明朝降军“为王前驱”。同时多方争取明朝官绅为虎作伥。除了洪承畴,替满清入主北京后设计“改革”方案的,更多的是在明末崇祯朝一度失势的“阉党”,如冯诠之流。前述多尔衮在北京颁布的大赦诏,极力挑动“明国”四民的憎恨胜朝腐败情绪,便出于相继迎闯王又降满洲的亡明无耻文士手笔。多尔衮曾收回强迫明人剃发易服令,后又严令被征服各族“留发不留头”,同样出于自称孔子信徒的一个山东儒生的上疏。此人姓王,提醒多尔衮如不“易服色”,将使少数的满洲八旗征服者,因外貌不同,遭到人口居多数的汉人和其他士民的攻击。 随着多尔衮骤逝(顺治七年十二月),满洲八旗内讧,“改革”词语似乎从满清官方文献消失。然而多尔衮生前确立的“以汉制汉”方针,改变了么?没有。顺治亲政,颇重“以史为鉴”。有回他与汉族大臣,讨论历代皇帝谁可做楷模,便否定唐太宗,而推崇明太祖。于是“清沿明制”,由此成为“祖训”。除了顺康年间鳌拜专政,曾将满清帝国取向拖回满洲八旗贵胄共和的失败尝试以外,自康熙亲政到乃子雍正、乃孙乾隆,三朝凡一百三十年,由中央集权的满汉双轨制体现的“以满驭汉”准则,非但不曾削弱,反而通过越来越频繁的文字狱在意识形态上不断强化。 奇怪的是“维新”字样,在满清顺康雍乾四朝销声匿迹一个半世纪之后, 于嘉庆四年初(1799年2月),突然重现于满洲第五代大君的诏书。刚摆脱太上皇乾隆帝控制而得孤行己意的嘉庆帝,一面声讨权相和珅犯有弥天大罪,一面安抚满朝文武,说是只要忠于今上,便不咎既往,“咸与维新”。 从此,先见于《诗经》的“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再见于伪古文《尚书》“歼厥渠魁,协从罔治,旧染污俗,咸与维新”,就成了晚清六世一百十年官方文献引用日频的儒家经典套话。 难道当时朝野,竟无有识之士看破满洲大君重提“维新”祖训的隐衷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