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以诗词证史的理论与实践 陈寅恪极力发掘诗词的史料价值,并在史学研究中大量运用,成为其史学研究的主要方法,即“以诗证史”“援诗入史”或“以诗释史”的方法。《元白诗笺证稿》和《柳如是别传》是这一研究的结晶。陈寅恪的元白诗研究始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1927年写的《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就用了元白诗的典故“连昌旧苑”和“曾聆法曲侍瑶宫”。1933年在《清华学报》8卷发表《连昌宫词质疑(附印故宫博物院所藏连昌宫词图)》一文。大致在1934年,在清华中文系开设文学专家研究课形式的“元白诗”课程。1941年,写出《读〈莺莺传〉》一文[14]。抗战时期,《元白诗笺证稿》初稿在成都完成[15](P131),1950年由岭南大学中国文化研究室正式刊行。1954年前后,在广州中山大学开设“元白诗证史”课程,系统讲述中国诗歌特别是唐诗和元白诗具有史料价值的原因。 陈寅恪将中国古诗与外国诗对比,解释了中国古诗具有史料价值的原因。他说:“中国诗虽短,却包括时间、人事、地理三点。如唐诗三百首中有的诗短短二十余字耳……外国诗则不然,空洞不着人、地、时,为宗教或自然而作。中国诗既有此三特点,故与历史发生关系。”[16](P483)他之所以对唐诗史料价值的阐述和运用相当多,不仅是因为隋唐史是其史学研究的重点,还因为唐代是中国诗歌最盛的时代,唐诗不仅数量多,而且内容涵盖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有学者说,陈寅恪之所以认为唐诗的史料价值最高,因其作者多至二千余人,具有广泛代表性,能反映各阶层社会之生活与思想[17]。陈寅恪说:“唐诗有很多材料,可补充唐史料的缺乏。唐诗有种特性:与作者的社会阶级及政治生活有密切的关系。”原因是武则天对科举制的改革,把它改为进士科与明经科,“帖括是完全靠记忆的,不用思想。因之,为高才者所不喜欢。武则天注重进士科,那便不管是什么人,也不分地域,只要能做诗,做文章,尤其是诗,便可到洛阳考进士。因此所有的人,都可以因会做诗,而爬到最高的地位。门阀的制度被推翻,社会的关系也由此而扩大,因之唐诗便成为对于历史很有关系的材料”[18](P476-477)。又说,唐诗之所以包括许多史料,“一、因为高宗、武则天重词科、进士科。二、选取的人不限门第高低。女人、和尚都有能做诗的。如贾岛本名无本,也能做诗。阶层已扩大,诗中包括的史料,也就多了”[18](P482)。唐诗有五方面的史料价值:一、纠正错误;二、说明真相;三、别备异说;四、互相证发;五、增补缺漏[18](P479-480)。在唐诗中,陈寅恪特别看重元白诗,很早就注意并系统研究元白诗及其史料价值,并撰写出《元白诗笺证稿》。有学者说:“早年清华中文系曾开一系列之‘中国文学专家研究’课程,寅恪专授‘元稹白居易’,可见其研究元白,历有年数。”[15](P131)元白诗为何有如此高的史料价值?他说:“一、时代关系。如李太白在前而李商隐在后,元白之诗正在中唐时代,说上说下皆可。二、唐人诗中看社会风俗最好。元白诗于社会风俗方面最多,杜甫、李白的诗则政治方面较多。三、又以元白诗留传者较多。”[16](P484)可见,元白诗是研究社会史的重要史料。 那么,如何以诗特别是以元白诗证史和释史呢?陈寅恪说,由于中国诗包括时间、人事、地理,与历史发生了关系,故唐人有本事诗,宋人亦有唐诗纪事,但叙事无系统无组织。“本事诗只说到一个人、一件事,一首首各自为诗。即使是某人之年谱附诗,也不过把某一个人之事记下来而已,对于整个历史关系而言则远不够。”“有两点不综合:此诗即一件事与别事不综合,地方空间不综合,于历史上不完备。作者个人与前后之人不综合,作品亦与别人之关系不综合。”因此,要以诗证史就必须用新方法,“将各种诗结合起来,证明一件事。把所有分散的诗集合在一起,于时代人物之关系、地域之所在,按照一个观点去研究,连贯起来可以有以下作用:说明一个时代之关系。纠正一件事之发生及经过。可以补充和纠正历史记载之不足。最重要是在于纠正”[16](P483-484)。至于以元白诗证史,他说:“元白诗证史即是利用中国诗之特点来研究历史的方法。”以元白诗证史要注意两个问题:“一、首先要了解唐朝整体局面情况,然后才能解释。二、历史总是在变动的,看诗犹如看活动电影之变动,需看其前后之变迁。若仅就单单一片材料扩大之则不可,必须看到事物前后的变迁。”[16](P484) 陈寅恪以唐诗证史和释史不仅写出了《元白诗笺证稿》,还解决了唐史研究的诸多问题。如关于唐代官吏俸料制度,《唐会要》《册府元龟》和《新唐书》的记载很不完备,而元白诗则有相当多的记述,但不精密。他认为以《新唐书·食货志》所载会昌时百官俸钱定额,“与元白诗之涉及俸钱者,互相比证,以资推论,盖元白著作与此二时代相距最近故也”[19](P67)。通过以诗释史和诗史互证,其结论是:“凡关于中央政府官吏之俸料,史籍所载额数,与乐天诗文所言者无不相合。独至地方官吏,则史籍所载,与乐天诗文所言者,多不相合。且乐天诗文所言之数,悉较史籍所载定额为多。据此可以推知唐代中晚期以后,地方官吏除法定俸料之外,其他不载于法令,而可以认为正当之收入者,为数远在中央官吏之上。”[19](P76)这对中晚唐行政制度史研究有重要价值。再如,以唐诗证释唐代杂种胡的确切含义及与《新唐书》九种胡的关系问题。他说:“此杂虏即杂种之互称也。总括言之,杜少陵与安史为同时人,其以杂种目安史,实当时称中亚九姓胡为杂种胡之明证。《旧唐书》多保存原始材料,不多改易词句。故在《旧唐书》为杂种胡,在《新唐书》则易为九姓胡。”[20](P58)陈寅恪引唐诗证史极为广泛,如《陈寅恪读书札记(〈旧唐书〉〈新唐书〉之部)》一书所引唐代诗人除元稹和白居易外,还有杜甫、杜牧、卢纶、张祜、李德裕、徐凝、韩愈、贾岛和王建等诗人的诗句。在他的唐史著述中,随处可见引唐诗来证史和释史之文。 至于其晚年以明清及唐宋诗词等与明清史籍互证互释写成《柳如是别传》这部经典之作,直接原因是柳如是生平事迹或因清廷之禁毁多已亡佚,或因记载简略错误和抄袭雷同,或因有意讳饰诋诬和虚妄揣测,“多非真实,殊有待发之覆”,故撰此书“专考证河东君之本末”[21](P4)。其旨趣则是通过写钱柳姻缘及“复明运动”来表彰柳如是身上所体现的中华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说:“虽然,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阙毁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簿者所厚诬之人哉!”[21](P4)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