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秩序对抗世界帝国 世界历史的审判不只要清理历史,更指向当下和未来。在雅斯贝尔斯看来,古代所谓的帝国仍是局部的,而真正进入世界历史之后,全球意义上的世界图景才出现。雅斯贝尔斯认为“现在的问题是”:“未来的发展是否是明确的,是否需要通过可怕的苦难、扭曲,通过恐怖的深渊才能通往真正的人类。”(36)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纳粹的计划是通过德意日轴心国同盟,转动欧洲乃至世界。它的基点是德国的欧洲,而非欧洲的德国,势必走向欧洲的世界,即轴心国统治的世界帝国,“以联合起来的欧洲力量征服世界,将世界欧洲化”。(37)而雅斯贝尔斯心心念念的则是世界的欧洲。 轴心国的世界图景是“世界帝国”(Weltimperium),通过垄断暴力而达到世界和平;雅斯贝尔斯则主张“世界秩序”(Weltordnung),对抗“世界帝国”的世界图景。在这个世界秩序中,“除了通过协商共同决定而获得统一之外,没有使用统一的强权”,“其结果并非是一个世界国家(Weltstaat,这意味着世界帝国),而是在协商和决定之中不断重建、在法律范围内自治的国家秩序,是一个广泛的联邦制”。(38) 卡西尔(Ernst Cassirer)曾提及《纳粹德语》(Nazi-Deutsch,1944),指出德语中“Siegfriede”(胜利的和平)与“Siegerfriede”(胜利者的和平)有明显不同,但甚至德国人也不容易听出区别。二者都是胜利之后的和平,但“胜利者的和平”却强调一个同盟的征服所支配的和平。(39)“轴心国”的设想就是胜利者的世界帝国,而雅斯贝尔斯则是要用世界秩序对抗世界帝国。 落实到战后世界格局的具体判断,雅斯贝尔斯认定“美国是政治秩序和自由的唯一希望”,又说到“世界历史目前取决于克里姆林宫的人们”,“欧洲的命运取决于美国和俄国的政策”。(40)他曾经引用托克维尔的惊世大判断——托克维尔料想的“未来”世界图景正是雅斯贝尔斯眼下的“现实”世界图景: 当今世界有两大民族,从不同的起点出发,但好像走向同一目标。这就是俄国人和英裔美国人……它们的起点不同,道路各异。然而,其中的每一民族都好像受到天意的密令指派,终有一天要各主世界一半的命运。(41) 虽然如此判断大势,雅斯贝尔斯的目光却聚焦于美国和瑞士。列宁几度去瑞士休假,却不喜欢瑞士。(42)雅斯贝尔斯为什么如此看重这块弹丸之地?在他看来,瑞士狭小,却以联邦制实现了政治自由,“看起来似乎是欧洲和世界一体的可能模式”。(43)不禁让人想到朱熹读《孟子·滕文公章句上》的一则注解:“滕国偏小,虽行仁政,未必能兴王业,但可以为王者师。”雅斯贝尔斯看待瑞士,亦作如是观。看好瑞士,以期变革欧洲,加尔文、卢梭都曾如此。雅斯贝尔斯以言行事,以言辞的世界秩序批判现实的世界帝国;又以行明志,战时不离德国,深爱祖国土地,战后出奔瑞士,反思欧洲重建。 美国和瑞士“具有宽容的精神,克服自我,甚至在仇恨之中从理性出发与他人重归于好”,能够“在时代的风潮中”找到“和平转化革命者的道路”。(44)在雅斯贝尔斯看来,这和他们的联邦制有关。如果他熟稔中文的话,或许会直接把“美利坚合众国”的英文United States翻译成“协和万邦”,这不正是他所理解的“联邦”之义吗? 世界帝国暴力而独裁,世界秩序和平而自由,那么如何改变暴力和独裁的处境呢?“一旦达成独裁制,不可能从内部废止”,“一切从内部反对它的东西都将被消灭”。因此一旦“全部陷入世界独裁”,(45)那就无法解放了。 关于这一命题的直接生命体验是,雅斯贝尔斯夫妇即将在1945年被纳粹处决,在等待死亡的最后那几天,美国解放了海德堡,将这对德国人从德国政权中解放出来。也就是说,要从外部的开放推动内部的改制,外部是什么?既是空间的东西文明,又是时间的古今对话。所以他才有上文所说的德欧关系和轴心时代之论,以及百年国故与世界历史的思考。 命运与意志 就任弗莱堡大学校长前夕,踌躇满志的海德格尔于1933年4月3日致信雅斯贝尔斯,说到:“所有一切都取决于,我们是否为哲学准备了适当的执行地点,并且帮助它获得发言权。”(46)海德格尔的《德国大学的自我主张》(1933年5月27日)大谈“命运”与“意志”,大学师生要“在德国命运极度艰难的时刻承负它的命运”,“追求德意志民族的历史精神使命的意志”;而“领导者们自身首先,并且在任何时候都是被领导者”。(47)纳粹信条的核心是“领袖原则”(Führerprinzip)。这位哲人显然是希望像霍布斯用《利维坦》驯化利维坦一般,“领导领袖”(Führer führen)。(48) 1933年的雅斯贝尔斯同样关心命运与意志,他也想重建大学。(49)1967年,雅斯贝尔斯为自己“盖棺定论”,出版《命运与意志》(Schicksal und Wille),仍是在呼应30年前的危机时刻和自己的思考初衷。从1946年重建“轴心”,参与重建海德堡大学,到1967年重建“命运”与“意志”,雅斯贝尔斯的着眼点都是战后重建问题,正因其表达与战时纳粹用语相似,才更凸显出取而代之的意图。墨索里尼要重建罗马帝国,雅斯贝尔斯也要重建罗马帝国,但他要开拓的事业是“非凡的共同命运”。在他看来,“由于技术现实,这种统一已如此确凿无疑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就像当年在地中海沿岸人民面前的罗马帝国一样”。(50) 既然要世界统一,那是否需要黑格尔笔下那种“世界历史民族”?雅斯贝尔斯认为,参与时代突破的民族是“历史民族”,没有参与的则是“自然民族”;轴心时代的担纲者则是“轴心民族”(Achsenvlker),它们是“革命的少数的民族”,产生了“人类的历史性共同起源”。雅斯贝尔斯剑走偏锋,就是要以接近的话语扭转被纳粹腐败的“民族”和“国家”。(51) “巴塞尔和约(1795年)是康德撰写《论永久和平》的外界诱因。”(52)两次世界大战也迫使雅斯贝尔斯思考世界历史与永久和平(pax aeterna)的话题。雅斯贝尔斯提到了“所有人和谐一致的未来图景”:“他们要将刀打成犁头,把枪打成镰刀。这国不举刀攻击那国,他们也不再学习战事。”(53)这段《旧约·弥迦书》(4:3)的话,很明显是说要化战争为和平,然而在这句话之前还有一句:“他必在多国的民中施行审判,为远方强盛的国断定是非。”看来,在战争转向和平的时期需要一个审判者。这样一来,世界历史的叙事就有可能重回黑格尔的老路,需要一个主导者或中心。 雅斯贝尔斯曾自信地指出,费希特、黑格尔和谢林等人的问题在于,他们都“把自己的时代解释为最深刻的历史转折点”。与这些先贤的“自我欺骗”不同,他本人深知“当下并非第二轴心时代”。(54)然而,雅斯贝尔斯思考重建时的局限在于,他不十分了解亚非拉的民族解放运动,看到的更多是欧洲之于亚非拉是先进带动后进;虽然在轴心时代的叙述中提到了三大文明的齐头并进,然而历史的此端最终还是欧洲成为世界历史的担纲者。 雅斯贝尔斯要用“全面视角”研讨世界历史,结果还是落入某种“中心视角”;他在戏仿“轴心国”的过程中,也落入其思想圈套。既然轴心国的失败已经告诉我们“认为一个轴心可以转动世界的观点是狂妄的”,那“雅斯贝尔斯用绝对的中心视角审视全人类,今天谁还会相信”?(55)马克斯·韦伯反思一战,指出“主宰民族”和“政治成熟”在世界历史中的重要作用。阿伦特却觉得他的民族复兴方案暗藏杀机,(56)不知她读到雅斯贝尔斯的《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后又作何感想? 雅斯贝尔斯深入腐败的德语,以“轴心时代”戏仿“轴心国”,可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时人却退避三舍,对此保持沉默。数年之后的《大哲学家》虽然也讲人的精神突破,却不复使用“轴心时代”这一概念,亦足见其命名实乃特定历史语境下的权宜之计。 德意志第三帝国征引历史资源服务现实政治,所以战后德国古典学家莫米利亚诺(Arnaldo Momigliano)将塔西佗(Tacitus)的《日耳曼尼亚志》(Germania)视作邪恶书单榜首。与这种否定性的视角不同,雅斯贝尔斯重谈历史的起源与目标,要从第一次轴心时代重启新征程,是一种肯定性的尝试。 雅斯贝尔斯命名“轴心时代”,有其特定历史情境下的考虑;这一概念产生后,东西方的研究者自然也各有历史企图。艾森斯塔德(S.N.Eisenstadt)侧重犹太人问题,他借用这个概念,追问现代世界或资本主义的起源。(57)贝尔研讨“技术轴心时代”,实际是接着马克斯·韦伯研讨“轴心原则”和“理性化”。(58)史华慈、罗哲海(Heiner Roetz)等海外汉学家和许多汉语学人关心的则是引入“轴心时代”概念后的中国叙事。 通过对“轴心时代”的历史化解读,可以呈现这一概念在战后时刻的特殊历史命意,或许与汉语学界拿来否定欧洲中心论的初衷未必吻合。问题也随之而来,是否一定需要一个欧美人士有关欧洲中心论的反思?这种诉求本身,怕是仍旧处在欧洲中心论的窠臼之中。 今日中国在民族复兴的道路上强调国家治理,势必要理解全球秩序。汉语学界讨论轴心时代与中国,首先要仿照雅斯贝尔斯本人的做法,切入自身的百年国故与世界历史。对于汉语学人而言,如果不首先超脱解释的“效果历史”和“层累堆积”,只是单纯借用轴心时代的概念描述东西方古典文明,而没有进入雅斯贝尔斯本人的历史语境和问题意识,则可能失去晚清以来华夏士子研习西学的根本命意,缘木求鱼,其可得乎?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