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华西方人以ballad命名的中国歌谣 在分析ballad引进中国、被学者在何种意义上使用之前,有必要厘清该术语在欧洲语境中的内涵及意义流变。ballad源自拉丁文ballareo,后经法语ballade(舞蹈歌曲)被引入至英语中,取代了英语中原有的表示舞蹈歌曲的carole。而carole则被分化为两种,一种成为基督教的颂歌(carol),另一种流行于民间的就被称为ballad。也即,早期的ballad与其拉丁语源的意义相同,均表示舞蹈时唱的歌曲,且该歌曲以抒情为主,并不侧重叙事的层面。但到了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时期(1558-1603),ballad的语义扩大为一切短篇韵文,而不管是抒情的或叙事的、可唱的或不可唱的、宗教的或非宗教的。直到1761年,英国诗人申斯顿(William Shenstone,1714-1763)提出以抒情性和叙事性来对这些短歌进行划分,以抒情为主的被称为song(歌),以叙事为主的被称为ballad。这一划分标准基本得到认可,自此ballad开始主要指以叙事为主的短歌。但值得注意的是,ballad在发展的过程中逐渐分化为art ballad和popular ballad两种类型。前者指由专业诗人仿效这种艺术形式所创作的歌谣,后者指流行于民间的歌谣。由于art ballad的影响有限,因此一般在提起ballad时,多指的是popular ballad。popular ballad有时也等同于popular song、street ballad等。如果不加细致考察的话,这些术语一般可以统一译为“民歌”“歌谣”,甚至有时也可以译作“民谣”。为了研究的方便,本文所说的ballad指popular ballad这一流行在民间的艺术形式,这也是ballad最为人所知的用法之一。中文术语如无特殊说明,均以广义的“歌谣”与之相对应。 近代来华西方人涉及ballad这一术语的著述主要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近代由西方人或中国人编纂的英汉/汉英字词典中关于ballad的释义。这些字词典在中国近代术语引进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字典的影响力直接关系到术语在社会中的普及。第二类是由来华西方人辑译的以ballad为题或为主旨的著述。这些著述以零散的篇章居多,但也有较为突出者,如任职于中国海关的英国人乔治·卡特·司登德(George Carter Stent,1833-1884)将其搜集翻译的歌谣以ballad之名结集出版。第三类指各类文章中间接提到ballad时的用法。这类文章虽然不以ballad为主,但其也可以作为论述ballad术语内涵的辅佐证据。这三类文献互相印证,共同构成追溯ballad这一术语入华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由于这三类文献的驳杂与零散,而司登德不仅出版了两部歌谣集,还先后编纂了三部汉英、英汉词典,其著述本身就同时涵盖了最重要的第一类和第二类文献,是探讨来华西方人在引进ballad术语过程中绕不开的人物。因此本文将以司登德为主,串联三类文献。 (一)司登德及其歌谣著述 司登德1833年出生于英国,1860年代来到北京,在英使馆担任护卫队员。由于其在汉语,尤其是口语方面的造诣,1869年3月,36岁的他被时任海关总税务司的赫德(Robert Hart,1835-1911)招入清政府的海关总署(Chinese Imperial Maritime Customs Service)。在这期间,尤其是在北京时期,司登德在《中国评论》(The China Review or Notes and Queries on the Far East)、《皇家亚洲文会北华支会会刊》(Journal of The North-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上发表了其辑译的大部分民间文学作品。其中与歌谣相关的内容,后来大多收入《二十四颗玉珠串:汉语歌谣选集》(The Jade Chaplet in Twenty-Four Beads.A Collection of Songs,Ballads,&c.(from the Chinese)(以下简称《二十四颗玉珠串》)和《活埋及其他民歌、歌谣等》(Entombed Alive and Other Songs,Ballads,&c(以下简称《活埋》)中。 《二十四颗玉珠串》于1874年由Trübner&Co.出版社在伦敦出版,共收录24首与中国歌谣相关的作品。《活埋》于1878年出版,共28首歌谣,体例与《二十四颗玉珠串》一致。有学者认为,《二十四颗玉珠串》“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司登得个人的学术追求”,而《活埋》“却主要是为满足英国公众猎奇的兴趣”。事实上,虽然司登德在《活埋》一书的序言中指出,该书的主要目的是提供给读者一些娱乐,并且向英国读者展示中国有趣的、奇怪的风俗。但就这两本书所辑译的作品本身及其所体现的司登德的“歌谣观”来看,两本书的价值不相上下。 书中的歌谣均由司登德亲自采集并翻译。结合司登德的生平及歌谣内容来看,大部分来自北京及附近地区。书中收录的歌谣没有中文原文,由司登德翻译为英文并对部分内容进行注解。两本书均以“民歌、歌谣及其他”(Songs,Ballads,&c)为名,由此书名也可大致看出该书所收录的体裁的多样。实际上,以《二十四颗玉珠串》为例,该书不仅有一般意义上的歌谣,还涉及到子弟书、戏本等多种体裁。因此通过考察这些作品的主题与内容,也可大致获知司登德在中国语境中对ballad的定义。也即,有哪些中国本土的体裁可以与西方的ballad对应。 两部书共辑译了52首歌谣,大部分篇幅较长,以叙事为主。由于司登德没有给出中文原文,因此很难判断文本的原初形态,但从其主题和内容来看,司登德所辑译的歌谣大致可以分为四类:第一类是基于历史的歌谣,包括描写汉朝(楚汉相争、虞姬自刎、乌骓跳江、昭君出塞等)、唐朝(李隆基与杨玉环等)、明朝、清朝(咸丰皇帝、乾隆皇帝等)等各个朝代中与历史传闻有关的歌谣。第二类是与民间传说有关的歌谣,如孟姜女传说、鲁班的传说。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特定的流传在北京地区的传说,如《活埋》(Entombed Alive)、《借来的新娘》(The Borrowed Bride)等。第三类是与爱情故事有关的歌谣,如民歌里的《十二月歌》(The Twelve Months Many Stories)、《五更调》(The Five Watches)等,这两种形式都是典型的爱情歌谣。第四类是与北京的地方风物有关的歌谣,其中许多涉及到北京的地名、风物等,如卢沟桥的狮子、崇祯皇帝上吊的歪脖树、西山戒台寺的一棵松树、西顶娘娘庙、青龙桥等。以歌谣学的视角来看,这类歌谣保存了较多当时北京地区的风俗文化及北京方言语汇。 (二)词典及其他著述中对ballad的释义 除了司登德标注出的“戏本”“子弟书”等体裁外,其它歌谣均难以判断其原本对应的是歌谣中的哪一种体裁,也无法获知司登德所辑译的中国歌谣是建立在对ballad的何种理解之上的。但通过翻阅司登德编辑的三部词典,可推断出司登德对ballad及“歌谣”相关术语的理解。 司登德所编纂的三部词典分别是《汉英合璧相连字汇》(A Chinese and English Vocabulary in the Pekinese Dialect,1871)、《汉英袖珍字典》(A Chinese and English Pocket Dictionary,1874)及《英汉官话词典》(A Dictionary from English to Colloquial Mandarin Chinese,1905)。前两部均为汉英词典,第三部为英汉词典。第三部词典还未来得及编辑完成,司登德便因病在台湾高雄逝世,后续编纂修订工作由同在中国海关工作的德国汉学家赫美玲(Karl.E.G.Hemeling,1878-1925)接手完成。 《汉英合璧相连字汇》是以英文翻译当时北京方言中的主要词汇,其目的是供给海关人员学习汉语使用。《汉英袖珍字典》则与《汉英合璧相连字汇》一脉相承。在《汉英合璧相连字汇》中,司登德以英文中的ballad和ditty释义了汉语中的“谣歌”,“歌谣”则被翻译为“讽刺诗”,“谣”被译为“谎话,谎言,诽谤,谣言;诽谤”。由于汉英词典是以释义中文为主,因此尚未给出关于ballad的明确界定,但在《英汉官话词典》中则不然。《英汉官话词典》先列出英文单词,后附以对应的中文词汇及其读音,有时还附以简要的用法介绍及举例。在该词典中,收录了“Ballads”一词,并被相应地译为:
司登德把ballad与中国原有的体裁进行对应,但其用法并不规范。从其所归纳的对译中,大致可以罗列出两种对应关系:第一,ballad对应于中国广义的“歌谣”,即同时包含“歌”和“谣”,如“曲”“曲子”“歌”“曲儿”“曲调”“曲腔儿”“曲词”“古曲儿”“唱曲儿”“唱唱儿”“歌曲”“唱歌”等等泛称。第二种是对应于特定的某一体裁,如“山歌”“山歌调儿”“唱本”“曲儿本”“唱本儿”。 在司登德前后也有不少汉学家编纂了汉英/英汉词典,其中大多都收录了ballad一词,且其译法也大致与司登德无异,这些词典之间应当是存在互相借鉴的关系。如英国伦敦会来华传教士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1796-1857)编纂的《英华字典》(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共两卷,1847-1848)中,ballad被对应译为四小类:
德国中华传道会来华传教士罗存德(Willian Lobscheid,1822-1893)编纂的《英华字典》(An 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1883-1884)中,ballad的含义更为广泛,对应了七类:
罗存德在ballads词条之后,还收有Ballad-maker和Ballad-singer两个词条,因其与ballad相关,有助于我们更清晰地理解ballad,因此也引用如下:
在由中国人编纂的英汉词典中,不少也收录了ballad词条。在邝其照(Kwong Ki Chiu)的《英汉字典》(An 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1887)中,ballad被译为“曲,谣,歌曲”。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华英音韵字典集成》(English and Chinese Pronouncing Dictionary,1903)中对ballad的释义似乎参考了罗存德在《英华字典》中的译法,也将ballad对译为如上七类。 除了以上将ballad与当时流行的歌谣体裁对译以外,在论及中国文学史时,西方人也常以ballad来指代流传在中国历史上的某些特定的叙事歌,如《诗经》中的作品、南北朝民歌中的《木兰辞》及《孔雀东南飞》等。美国基督教长老会著名传教士丁韪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1827-1916)的《中国传说与其他诗歌》(Chinese Legends and Other Poems)收录了《木兰词》(Mulan,the Maiden Chief),称其为“中国梁朝的歌谣”(A Chinese Ballad of the Liang Dynasty[502-556 A.D.])。同时,《诗经》等也会被冠以ballad之名。这种用法基本符合ballad在当时西方的含义,而这些歌谣在今天也依然被称为ballad。另外还有研究中国唐代历史的美国汉学家宾板桥(Woodbridge Bingham,1901-1986)的《李氏在谶谣中的崛起》(The Rise of Li in a Ballad Prophecy)。该文主要介绍了几首流传在公元614-618年的歌谣,并借这几首歌谣考察了隋末、唐初的历史事件。作者选取了“桃李子/莫浪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这首歌谣的异文进行分析,这些文本基本就是中国古代所谓的谶谣。作者在文中选取了英文术语中的popular ballad和ditty指代这些文本,并将之与中文中的“歌谣”(ko-yao)和“童谣”(t'ung-yao)相对应。原本童谣有其所对应的术语,但宾板桥在这里使用了ballad,明显与上文部分词典中将童谣也归入ballad是一致的,这可能是基于这类童谣中的叙事性。 (三)中国语境中的ballad:近代来华西方人的理解 梳理了三类文献中来华西方人对ballad的释义与使用之后,可以归纳出如下特点: 第一,从其所编纂的词典来看,虽然对于ballad的释义纷繁复杂,但实际上可以归为两大类。第一类是将ballad译为“曲”“歌”“曲词”这样的泛称,也即广义的“歌谣”。虽然编纂者们都未言明,但从其释义所附的英文来看基本上还是从ballad的内涵出发,兼顾了其作为韵文文体所具有的叙事性及音乐性。而第二类则更接近于对ballad外延的限定。以罗存德的释义为例,他所给出的“讽刺”“怪谣”“簉弄,小曲”“解心”等译法都是以ballad为后缀的体裁,本质上可以被归属于ballad的子类,或者说是ballad的具体用法示例。同样的例子也可见于司登德的《英汉官话词典》中以英文说明的“airs of ballads”“books of ballads”“old ballads”及“to sing ballads”。 这些词典与具体著述中对于ballad的理解显然并未达到科学定义的层面。尽管他们已穷尽地给出了ballad可能指涉的所有对应的中国体裁,但这也只是有助于业余者们对中国语境中的ballad有一个直观的认识,而远未达到学术研究该有的深度。这些术语的翻译形式更接近于“并置”(juxtappsition)与“杂糅”(hybridization),即以中国的体裁与西方的体裁相对照,而几乎不触及术语的内核,也不作分析。这样做虽然忽视了中文体裁本身的复杂多样,更增加了理解术语的难度,但却勾勒出了一个有关ballad的大致轮廓。 第二,以来华西方人所辑译的以ballad为名的歌谣作品来看,他们从直观意义上理解的ballad,基本符合ballad在欧洲语境中的内涵,即流传在民间且具备叙事性、押韵这些条件的短歌。ballad中所涵盖的两个关键因素:历史的和浪漫的尤其体现在他们所辑译的历史故事与爱情故事中。此外,在辑译歌谣时,ballad中的音乐性也并未被忽视。如司登德所辑译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可供演唱的,尤其是司登德在《皇家亚洲文会北华支会会刊》上发表的《中国歌谣》(Chinese Lyrics)中收录了五首由他亲自搜集翻译的、流行在街头的歌谣,还分别附以五线谱。 虽然西方学者在辑译中国歌谣时,早已使用过ballad这一概念,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些文献很少被中国学者接触到。中国学者在引述ballad时,几乎对这些文献都未加关注,最常被他们提及的则是英国学者安德鲁·朗(Andrew Lang,1844-1912)和弗兰克·基德森(Frank Kidson,1855-1926)。虽然来华西方人与中国知识分子有关ballad的理解一脉相承——都来自欧洲语境中的ballad,但ballad在中国学者那里变得更为复杂多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