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文章诠释了三岩藏族看待麻风病的成因,处理麻风病患者的举措及其死后安葬问题。在三岩社会,麻风病被认为是违反了某种禁忌、秩序、道德规范所遭致的报应或惩罚,其处理方式是隔离。患者不但在活着的时候被隔离,而且死后也要通过特殊的丧葬方式被隔离。维系生死隔离的文化基础是藏族的信仰体系和宗教知识传承。藏族社会对麻风病患的处理彰显了强烈的道德色彩,其社会效果和文化建构是通过对违规行为的整肃来维系社会秩序和道德氛围。 【关键词】麻风病;禁忌;隔离;文化建构;医学人类学 【作者简介】岳小国,三峡大学民族学院教授,博士。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人类学视阈下的土司社会治理研究”(18BMZ012)阶段成果。 民族学人类学的研究揭示了医疗与疾病并非单纯是一个生物性或生理性问题,疾病的文化意义同样值得重视和研究。“医学人类学是用人类学的观点和方法,从生物学和社会文化的角度,对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地域人群的健康、疾病,以及与医疗相关的认知和行为的研究。”在这方面,麻风病研究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因为“麻风病患与社会之间长期的紧张关系来自深层的文化因素,单纯的生物性因素已无法充分解释这种关系”。当前,民族学人类学界有关麻风病患的研究成果尚不多见,已公开发表的成果主要是立足于田野调查,着重对彝族、藏族社会关于麻风病的知识、“治疗”方式以及应对措施等展开了细致调查,并对相关文化现象进行了较为深入的阐释。作为一种世界性的传染病,麻风病及其历史研究“长期以来都是众多学者注目的焦点”“能引起人类社会持续而长期的恐惧,并对世界文明演进过程产生深远的影响”。但从目前情况看,学界关于麻风病深层次社会文化因素的挖掘与探讨仍显不足。鉴于此,本研究立足于田野调查,除了关注地方性知识中关于麻风病的生成原因、社会对其隔离措施外,着重探研其所透显的宗教知识传承,尤其是针对麻风病患进行隔离的社会效果及其文化建构问题。 一、病因“罪”而生:麻风病患成因解析 麻风疾病是一种常见的慢性传染病,在世界范围内都曾产生过影响。在我国西藏地区,有关麻风病患的记载已有1400余年的历史。今天的西藏医疗卫生条件较历史上有大幅度提升,但因受地理环境及经济发展水平等多方面因素影响,该地区麻风病的发病率和国内平均水平相比,仍整体偏高。本研究的田野调查点三岩所在的昌都地区贡觉县的麻风病发病率整体上又高于西藏地区的平均水平。 “三岩”是一个历史地理概念,系藏语音译,有地势险恶之意。在历史上,那里“崇山叠耸,沟溪环绕,深林绝谷,出入鸟道,形势危险。”三岩区位于藏东的贡觉县东部,毗邻金沙江,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的白玉县隔江相望。其大体位置在东经98°40′-98°52′,北纬31°02′-30°14′,下辖6个乡,总人口约12000人,总面积约2200平方公里。三岩居民主要信奉藏传佛教宁玛派,但民间苯教信仰在当地仍发挥着重要影响。 在三岩方言中,麻风病被称作“热泡”(rep‘ɑu),这是一种令当地人十分恐惧的疾病。笔者在三岩进行田野调查初期,很多报告人对与麻风病相关的访谈都反应强烈,普遍持回避态度。个别报告人甚至不愿提及“麻风病”这几个字,以致于在整个访谈过程均以“它”“那个”等指称麻风病。按照当地人的描述:一旦某个人患上麻风病,病患的外观会出现一些明显症状:皮肤变红,脸上长出很多大疙瘩,眉毛会掉光并出现嘴歪眼斜的症状,同时手足关节会一节节地脱落。而且患者体内就会有种异样的感觉:肢体经常抽搐,仿佛体内有东西自下而上地乱窜。麻风病极强的传染性令当地人恐惧,被他们视为“不治之症”。他们认为,凡在生产、生活中接触了患者,很可能会被传染上。 三岩的人们对麻风病患有两种解释。一种认为:它与污染圣水的行为有关。因为水中住着一位重要神灵“鲁”神,俗称“龙王爷”,是当地人十分敬畏的神灵。听报告人讲:鲁神住在河流的源头处,如果人们在这些地方随意洗手、清洗衣物或动物内脏,乃至大小便等,就会惹怒鲁神,那么这些人将受到惩罚——患上麻风病。另一种解释认为:人们上山伐木、砍柴时,如果不加分辨地砍倒了某些神树,就会冒犯树神,进而患上麻风疾病。因此,上山砍树的人们都很在意区分不能砍伐那些传统观念认为不能砍伐地区的树木,以避免遭到神灵的惩罚。 在多数地区,患者和医疗人员对麻风病有着不同的认知,它反映出二者之间教育水平和文化背景等方面的差异。三岩社会关于麻风病患的两种解释,实际上反映了地方民众往往把疾病发生归因于得罪了自然界的神灵所遭受的惩罚。以文化生态学知识分析之,可知那是山区民众对周围的高山大川怀有深深的敬畏之心,并由此形成了一些日常禁忌。“这是对人与大自然共存关系的一种适应,打破了这种平衡关系人类就会患病、死亡。它警示人们生活中应处理好与生态环境的关系。”在医学人类学研究中,文化解释理论强调探研与医学、健康有关的现象的意义,而不是对其进行科学的解释。在该理论看来,“疾病不是一种实体,而是一种由文化建构的解释模型”。由此,当把解释某一疾病的医学体系和宗教信仰体系相关联时,实际上体现了一种典型的人格化疾病观。可概括其逻辑脉络为:当人们将疾病发生归因于受到鬼、神等超自然物的干涉与惩罚时,病人既是禁忌的违背者,同时也是受害者。那些被认为使人患病之物往往被人格化,被视为一种具有意志力和动机性、能够像人一样处事的超人类力量。在本研究中,当地人就把麻风病患解释为是冒犯自然界神灵的结果。在这类现象中,水源、树木等被赋予了超自然力量,被人格化了,而麻风病患者显然是典型的受害者形象。在笔者调查中,一位50岁的措拉村老汉的经历颇具代表性。2002年初,该老汉在屋后的山上砍柴时,砍倒了一棵带香气的小树,回家后即感觉面部不适,接着整个面部开始脱皮并溃烂,人们认为他患了麻风病。在请活佛念经并进行了药物治疗后,该老汉曾经有过短暂的康复,但他最终在2007年因麻风病复发而去世。这是一则因违反地方禁忌砍倒“香树”,然后遭到神灵“惩罚”而患病、死亡的实例。在“文化特质研究方法”(culture-traitapproch)中,“把原始医学的病因概念分成巫术、违反禁忌、致病物体侵入、鬼魂侵入及丧失灵魂等五类。”三岩麻风病患的“病因”可以被归为其中的“违反禁忌”类,进一步讲,其违反了地方社会的宗教信仰习俗。在当地,乱伐树木、污染水源等禁忌主要源于民间的苯教信仰。在三岩苯教文化中,对天、地、日、月、山、石、鸟、兽等自然现象与自然物体极为崇拜,并由此产生了很多与之相关的禁忌习俗。 在民族医学或医学人类学领域,学者们认为疾病和地方文化关系密切,不同群体及其文化通常都有一套不同的病患观。对此,弗斯进一步认为,“每种世界观都会延伸出一套相关病因观念,从而也导致了不同的治疗方式”。这即是说,不同的病患观往往导致不同的治疗与应对疾病的方式。麻风病对三岩社会来说,传染性极强,而且是一种“绝症”,严重威胁到患者及其周围人的健康和生命。尽管如此,人们也一直未放弃与麻风病患抗争的机会与努力。在传统的应对方法中,人们主要求助于宗教信仰,“治疗方式”是举行念经仪式。这类仪式的规模较大,需要十多位喇嘛连续念经一周以上。仪式中所念的经文主要有《旦增》《峡朵》《琼》等,这些经文的名称实际是人们观念中那些主宰着人的健康与命运的神灵的名字。利用宗教信仰“治疗”麻风病的实际效果有限,但在当地人看来,虽然念经并不能治愈麻风病患者,但它可以阻止鲁神继续危害,同时也可限制或避免麻风病的传播,更好地护佑家庭成员。基于此,当地人围绕麻风病患而创造了一系列生死隔离与防护措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