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新、旧史料之间的关系 新、旧史料的价值应该平等对待,在历史研究中的地位也应该是平等的,此史料的优先权在于其满足历史问题解决的程度。一般说来,新史料零散而旧史料系统,新史料片段而旧史料全面。没有旧史料作背景,新史料的位置和价值无法确定;没有新史料提供新的信息,旧史料就不能拓展和激活。二者的关系应该是互动互补的。 陈寅恪在论及敦煌学时,曾将重视新史料与否作为衡量史家的“预流”“未入流”的标准(24),这显然有失偏颇,盖当时史学发展情势所致,但他在另外的地方,对新旧史料的关系则有着清醒理性的认知。他说:“必须对旧材料很熟悉,才能利用新材料。因为新材料是零星发现的,是片断的。旧材料熟,才能把新材料安置于适宜的地位。正像一幅已残破的古画,必须知道这幅画的大概轮廓,才能将其一山一树置于适当地位,以复旧观。在今日能利用新材料的,上古史部分必对经(经史子集的经,也即上古史的旧材料)书很熟,中古以下必须史熟。”(25)这是从旧史料的丰富系统性和新史料的片断性上来说的,很有见地。傅斯年则明确指出新、旧史料均不可偏废,他说:“必于旧史料有工夫,然后可以运用新史料;必于新史料能了解,然后可以纠正旧史料。新史料之发见与应用,实是史学进步的最要条件;然而但持新材料,而与遗传者接不上气,亦每每是枉然”(26)。接着,他将不知扩充新史料者和只据新史料者看作两种极端的史料观念,并予以批评:“从此可知抱残守缺,深固闭拒,不知扩充史料者,固是不可救药之妄人;而一味平地造起,不知积薪之势,相因然后可以居上者,亦难免于狂狷者之徒劳也”(27)。他们都将新、旧史料的特点、功用,尤其是二者的关系,做了原则性的说明。 近代利用新、旧史料最为成功的史家之一是王国维,蒋汝藻总结王国维的学术成就时说:“君新得之多,固由于近日所出新史料之多,然非君之学识,则亦无以董理之。盖君于乾嘉诸儒之学术方法无不通,于古书无不贯穿,其术甚精,其识甚锐,固能以旧史料释新史料,复以新史料释旧史料,辗转相生,所得乃如是之多也”(28)。在这里,方法与新、旧史料都不可缺少。傅斯年以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为例说明:“假如王君不熟习经传,这些材料是不能用的;假如熟习经传者不用这些材料,经传中关涉此事一切语句之意义及是非是不能取决的。”(29)王国维本人也说过:“故此新出之史料,在在与旧史料相需。古文字、古器物之学,与经史之学实相表里,惟能达观二者之际,不屈旧以就新,亦不绌新以从旧,然后能得古人之真,而其言乃可信于后世。”(30) 严耕望说:“新的稀有难得的史料当然极可贵,但基本功夫仍在精研普通史料。新史料的发现极其难得,如果有得用,当然要尽量利用,因为新的史料大家还未使用过,你能接近它,最是幸运,运用新的史料可以很容易得到新的结论,新的成果,自是事半功倍。”(31)但同时又指出,新史料固然要尽量利用,但基本功夫仍然要放在研究旧的普通史料上,因为“研究历史要凭史料作判断的依据,能有机会运用新的史料,自然能得出新的结论,创造新的成绩,这是人人所能做得到的,不是本事,不算高明。真正高明的研究者,是要从人人能看得到、人人已经阅读过的旧的普通史料中研究出新的成果,这就不是人人所能做得到了”(32)。他谆谆教诲学人:“研究历史最主要的是要运用头脑长时期的下深入功夫,就旧史料推陈出新,不要愁着没有好的新史料可以利用。新的史料总有出尽的一天,难道新史料出尽了,历史研究的工作就不能做了吗?不过史前史乃至殷周史要算例外,的确非有地下新史料出现就很难研究。”(33)漆侠也注意到了人们对新旧史料关系的错误认识,他在谈及晚清百年来新史料的发现时指出:“新材料毕竟是有限的,它的发现带有一定的偶然性,往往是可遇而不可强求。所以,任何一个历史研究工作者,绝不能够把自己的研究,全部寄托在新材料的发现上;而是开阔眼界,在最常见、最一般、最大量的事实材料中,发现和解决新问题。而这一点,是历史研究工作者们尤其不能忽视的”(34)。 总之,新、旧史料之间的关系不是互相对立的,而是互动互补的。在二者的互动过程中,新的历史信息才能源源不断地被挖掘出来,新的历史信息、历史观点才能被激发出来,并能够互补互证。历史研究就是在这样的互动中前进的。 史料价值可以分为基本价值和特有价值,历史研究首要追求的就是历史的真实性,不真的历史没有意义,能满足历史研究这一基本需要的史料,我们说就具有了价值,这是任何类型的史料都应必须具备的,因此可以称之为基本价值。而特有价值则看其满足历史研究具体需要的程度,故而才有所谓史料价值大小高低的差异。新史料具有相对性,一是相对于传世的已见史料,一是相对于与之交接的主体,不同的人对于同一条史料,有新旧之别。在通常的意义上,新史料是历史研究领域以前未曾发现的史料,其发现推动了历史研究的进展,但人们往往自觉不自觉地产生了重视新史料、鄙弃旧史料的偏颇。新、旧史料的地位应是平等的,价值大小不应以新、旧论,二者之间的关系应该是互动互补的。 注释: ①张秋升:《说史料发现的三个层次》,《齐鲁学刊》2013年第5期。 ②③伯伦汉:《史学方法论》,陈韬译,台湾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188、189页。 ④⑤⑥⑦郑樑生:《史学入门》,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84、84、83、83页。 ⑧杜维运:《史学方法论》,三民书局,1992年版,第143页。 ⑨⑩赵世瑜:《旧史料与新解读:对区域社会史研究的再反思》,《浙江社会科学》2012年第10期。 (11)罗志田:《史料的尽量扩充与不看二十四史》,《历史研究》2000年第4期。 (12)《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见《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一分,1928年版,第4页。 (13)(14)(15)(16)(17)严耕望:《治史三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3-24、24、182、20、24页。 (18)周天游、孙福喜:《二十世纪的中国秦汉史研究》,《历史研究》2003年第2期。 (19)梁启超著,汤志钧导读:《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8页。 (20)马克·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张和声、程郁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42页。 (21)(22)(23)赵世瑜:《旧史料与新解读:对区域社会史研究的再反思》,《浙江社会科学》2012年第10期。 (24)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66页。 (25)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96-97页。 (26)(27)(29)傅斯年著,雷颐点校:《史学方法导论:傅斯年史学文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3、33、6页。 (28)(30)王国维著,彭林整理:《观堂集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序言、第697页。 (31)严耕望:《治史三书》,第23页。 (32)(33)严耕望:《治史三书》,第23、25页。 (34)漆侠:《历史研究法》,河北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67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