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夏鼐早年治学的突出学术风格 夏鼐在早期求学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自己治学的鲜明风格,为其后来的考古学研究奠定了学术基础,决定了其后的基本学术趋向。 首先,挑战学界权威,大胆提出自己的学术见解,形成了自己的学术批评风格。 夏鼐因不认同燕京社会学系的风气而转学清华历史系,彰显了其独立思考精神。他刚入清华历史系后,就对当时史学流派发表自己的间接,认为民国史学界存在老派与新派的分野。是否具有理论基础和系统性,为判断新派与老派的标准。像王国维及其弟子那样的老派学者,史料排列过于松散,“缺乏一种系统化”[22]。所谓新派,就是善于运用社会科学方法研究历史者,以中国社会史家为代表,他们引领了民国史学的新风向。在回应学界关于井田制讨论时,夏鼐展示了其对社会科学的理解和运用。夏鼐在《魏文侯一朝之政治与学术》一文“按语”中,批判了胡适、顾颉刚的治史方法不具有建设性,大胆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夏鼐认为井田制是公有制,这里的“制”包含两个层面:所有权和享有权。农夫是“私田”收获的享有者,是私田的使用者而非所有者;同样,封君只是以公务员的名义抽赋税,是村落共有财产的管理者,并非私有制。真正的土地私有者是在井田破坏以后[23]。 书评,是展示学者学术批评精神的重要方式。夏鼐认为,学者的责任不是“锦上添花”,而是要为作者提供建设性意见,故他特别重视书评并通过书评方式展开学术批评,形成了自己的学术批评精神。夏鼐早年发表的16篇文章中,有半数是以批评为主题的。他在批评其导师蒋廷黻所编的《近代中国外交史料辑要》一书时,从体例和材料补正两方面大胆提出了批评意见[24]。蒋廷黻虽然对“体例上的商榷”持保留意见,还是接受了夏鼐的补正意见[25]。他对武堉干的《鸦片战争史》、萧一山的《清代通史》和陈博文的《中日外交史》等书均提出了批评意见,展现了青年学子强烈的学术批判意识。 夏鼐求学北京时,萧一山已是国内知名的清史教授。他于1923年出版的《清代通史》上卷,引起海内外史学家的重视,梁启超称赞萧一山“识力精绝”[26]。夏鼐虽然对该书评价极高,但本着学术研讨的目的,从史料、体例等方面对该书进行严厉的批评。萧一山撰写《清代通史》时,清代中外关系史研究尚未起步,清代官方外交文献资料亦未公布。直到1929-1930年间,三朝筹办夷务材料方由故宫博物馆整理出版,故《清代通史》在清代史料运用方面有明显的缺陷。夏鼐对该书的批评,主要集中于甲篇《评<中外之交通与会约>》和乙篇《评<十九世纪之世界大势与中国>》史料问题。他在甲篇中指出,《清代通史》材料分配布置不当,第三章“似无另立专章之必要”,且该章有剽窃嫌疑:“本书这一章的取材,即根据稻叶氏的著作,”指责萧著存在着“整理史料功夫之欠缺”。另外,他批评乙篇中列举了萧著28处史实错误、10处译文错误,认为萧著与武堉干的《鸦片战争史》都存在着史料考证不实的共同问题,并认为萧著“无甚发明”[27]。 夏鼐对《清代通史》存在问题的批评是中肯而直率的。学术批评不是意气之争,重点不在批判而在建设。夏鼐的学术批评,是建立在自己卓越的学识和丰厚的知识积累基础上。敢于挑战学界权威,大胆提出自己的学术见解,重视学术批评精神,是夏鼐早年治史的突出特点。 其次,以史料为基础,以历史哲学贯通历史研究,形成了史论结合的学术风格。 夏鼐早年对《醒世姻缘考证》的考证功夫非常赞佩,并系统总结其考证方法,他还专门找来顾颉刚的《尚书研究讲义》,认真研习顾颉刚的《尧典》考证方法[28]。在夏鼐早年发表的16篇文章中,有11篇属于从史料的考证出发形成自己观点的实证性文章。他在燕京大学求学时撰写的《秦代官职考》《魏文侯一朝之政治与学术》两文,均通过阅读史料形成自己的观点。前文以《史记》为基本史料,其着重点是“秦在统一中国的过程中,如何订定了他的官制”[29]。后文则通过阅读史料补充了钱穆史料的不足。他说:“除这一条孤证外,我却又找出一条旁证。”[30] 夏鼐在清华时期师从蒋廷黻,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实证研究风格,《鸦片战争中的天津谈判》和《太平天国前后长江各省之田赋问题》可为代表作。在蒋廷黻治史风格影响下,夏鼐广泛阅读了当时能够获得的相关史料后,撰写了《鸦片战争中的天津谈判》一文。他认为蒋廷黻《琦善与鸦片战争》一文虽用新材料,然而关于天津谈判这一层,“仍嫌简略,未能充分发挥。”因此,“根据夷务始末,同时参考中英文各种书籍,以图获得比较近实的记述;且以厘正诸家的错误。”[31]他对史料考证的重视,不仅表现在该文的注释和文献索引方面,还体现在该文的五个附录中。他在梳理史料基础上精心编制的《诸家记载天津谈判事迹勘误表》《天津谈判经过月日表》《林则徐之初遭斥责》《英外相致中国宰相汉字译本考》和《<道光朝筹办夷务始末>订误一则》等,集中展现了夏鼐实证研究的扎实功底。 《太平天国前后长江各省之田赋问题》是夏鼐清华大学的毕业论文。夏鼐试图在史料的运用上有所拓展,不仅重视各类官书,更重要的是搜集能够反映农民负担的地方史料。[32]研究晚清经济问题,需要自下而上的社会经济史视角,亟需收集、统计各地经济情况和数据。为此,他系统阅读了《浙江减赋全案》《浙江减漕全案》《江苏减赋全案》等地方史料,并在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人文著中搜集经济史料,甚至前往中央研究院社会学所抄录清朝档案资料[33]。另外,夏鼐重视搜集经济数据,并依据各地经济数据制作了《湖北减漕表》《浙江十府覆减浮收钱粮数目表》《浙江裁减漕额表》《苏松太三属新旧科则表》《浙江减漕结果表》、《江苏裁减漕额表》等9个表格,以说明太平天国前后长江各省之田赋问题,同样展现了其实证研究的扎实功底。 夏鼐早年治学在注重史料考据的同时,强调历史研究的系统性和科学性,主张以历史哲学贯通历史研究。在他看来,史料考证固然重要,但“考据并不是史学的最终的目的”,“若认为考据为终极目的,那么我们只能说他是浅薄、无聊!”[34]与王国维的学生吴其昌讨论通史写作时,夏鼐毫不避讳地指出老派学者缺乏一种系统性[35]。其所谓的“系统性”,核心是历史研究一定要以历史哲学为灵魂[36]。关于历史哲学的涵义,他言:“历史哲学便是关于历史方面的哲学,也有哲学的‘综合的’和‘最后的’二特征。历史哲学家不肯自安于零碎的历史智识,他要从大处着眼,组立一个毫无矛盾的有系统的历史观,想找出历史进化的途径和通则。”此处所谓“综合的”,是指上文所言的“系统性”;所谓“最后的”,是指历史进化的最后原因,是人类社会变动的原动力[37]。 研究历史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历史哲学呢?在中国社会史论战的影响下,夏鼐接受了唯物史观并将其作为从事历史研究的重要历史哲学。他在《奥本海末尔的历史哲学》中虽然承认奥本海末尔的历史哲学观点,即国家的起源是暴力的征服和平定,但其思想更偏向于唯物史观。他认为,奥本海末尔的国家起源说是一元,并不足以解释大多数国家,而唯物史观则具有较强的解释力。他说:“我们在原始民族中,常看到因为私有制度的发达,在一个民族内发生了阶级的分化,于是产生了国家。建立后的国家,虽带有强制的政治性质;但是其起源不一定由于暴力的侵占,有时是经济发达的自然结果;且又不一定是一种族对他种族的征服,而可以使社会内部分裂的结果。” [38] 历史研究的系统性思想,是夏鼐历史研究的重要思想,并建构了其通史观。夏鼐认为,一部通史著作,仅有史料的排比,若没有哲学基础,最终流于琐碎,甚至一篇文章如果理论思想不够深刻,也不是一篇好文章[39]。正是基于这种认识,他批评萧一山的《清代通史》:“名曰通史,实则未能将史实之各方面打成一片。盖作者自己尚缺少一种历史哲学,以贯通史实也。”[40]在他看来,民国学界“敢于”写作通史者只有两派,“一派为守旧的右派,如柳诒徵及缪凤林等……一为新起的左派。”其历史哲学前者为中国传统固有,后者为新输入的唯物史观[41]。不同历史哲学,会写出不同的通史著作,但没有历史哲学就没有通史写作的可能。 史学著作的系统性还体现在线索要清晰、史学结构和体例要合理等方面。夏鼐认为:通史写作一定要重视历史发展的线索[42]。线索不清晰,详略就不得当。他认为,“一部通史,除应注意材料的分配布置外,更应注意史实的线索,以便探求因果。” [43]另外,通史写作还要注意分期问题,他认为通史分期的标准:“历史分期,应随史事流变为转移:遇变则分;不变则不分。凡是妥当的分期,最低限度应使每一时期的史迹,看来确是自成一个体系,前后虽相衔接,而终各有特色。这样划分的时期,不仅可以年限为标题,且可以特色为标题。”[44] 通史写作重视体例,史料编纂同样需要体例,体例彰显史法。夏鼐的《评蒋廷黻<近代中国外交史资料辑要>(卷上)》第一部分就是“体例上的商榷”,他说:“做史料辑要一类的书,最重要的是’取材之博与抉择之精’,但选择史料之后,还应该用最科学最明白的形式,以显示于读者之前。这便有关体例问题。”他认为,蒋廷黻材料选择的标准值得商榷。蒋廷黻认为选择材料要以“信,要,新”;而夏鼐同意“信,要”两点,但并不赞同“择其新”适于史料辑要。夏鼐认为,史料辑要最重要是办到“要”字,“至于新不新则似可不必十分注意。即使没有新知识的贡献,而在一部用了新眼光来编辑的书中,旧材料也会发生一新的意义。”[45]所谓“新眼光”,就是要通过新的视野呈现不一样的事件发展过程。 总之,历史研究需要史料和理论并重。没有史料,会流于空泛;没有理论,犹如没有灵魂。夏鼐不仅重视史料考证,而且注重历史理论,主张以历史哲学贯通历史研究,逐渐形成了自己史论结合的学术风格。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