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变迁的路径与结果:现代背景下壮族嘹歌的价值重构 经过抢救保护、跨界传播,嘹歌文化在广大乡村地区又重新焕发生机活力,歌圩活动热闹非凡,当地诸多老百姓还自发自觉地将嘹歌文化的传承发展视为理想与事业,乐此不疲。据不完全统计,广西平果县现有约52万人口,目前约有12万人会唱嘹歌。不难看出,嘹歌文化在崭新的时代和崭新的环境里再度融入乡土、重获新生。 (一)优化乡村环境:重获新生的嘹歌歌圩 平果县的嘹歌歌圩有21处之多,分别是平果县马头镇的母娘山、马头歌圩、来圩、雷横歌圩,新安镇的邓龙、欢思那达歌圩,果化镇的玻俐、都督、山心、山营歌圩,太平镇的感圩、太平、新圩、古案、莫圩歌圩,旧城镇的岩线歌圩,凤梧乡的堆圩歌圩,同老乡的鬼头山、岸无、开岩歌圩,耶圩乡的亭场歌圩等。“文化大革命”期间,嘹歌歌圩全部被禁止。后来随着社会环境的改变,歌圩活动有所复苏。近年来在政府、学界、乡贤的推动下,歌圩活动的规模也越来越大。据笔者2019年调研所得,目前平果县开展活动的嘹歌歌圩及其相关信息如下(表1): 根据活动方式的不同,上述嘹歌歌圩可以分为自发性歌圩和组织性歌圩两大类。前者是民间约定俗成的歌唱活动,在自然的状态下进行对歌,带有鲜明的民众自发色彩;后者则由各级政府部门有计划性、有目的性的组织开展。带有组织性的歌圩又被研究者称为“歌台”,一般都有官方人力、物力和财力的介入。为了壮大歌圩的规模和丰富歌圩的功能,官方打造了一个展示和比赛的歌台,歌台上有嘹歌歌手的精彩演唱和激烈角逐,歌台下有赏歌听歌的评委和群众,歌台外还有政府部门组织的相关竞技和宣传活动以及传统歌圩上所特有的民众自发的嘹歌对唱。随着国内非遗环境的好转,尤其是2008年嘹歌申遗成功后,在政府部门的支持下,带有组织性的嘹歌歌圩活跃于嘹歌流布地的广大乡镇和村寨。此类有公权力量介入的歌圩往往带有文化宣传、政策普及、招商引资的活动目的,一方面歌台之外自然对歌活动保持使此类歌圩仍旧具备传统的择偶会友功能,另一方面在政府部门的引导下歌圩又被赋予了新的社会使命,对乡村社会环境的优化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近年来,平果县政府除了资助相关乡镇在歌圩中举办嘹歌大赛、篮球比赛、杂技表演等活动之外,还充分利用各乡镇的歌圩平台积极推动乡村的建设与发展。例如当地司法局依托歌圩开展的“普法进歌圩”活动——在歌圩现场,司法系统的工作人员以最亲民的方式开展乡村法制宣传教育活动,除了向群众免费发放相关政策条文及法律法规资料外,还耐心解答群众的法律咨询,受理法律援助案件,广受群众好评。据了解,仅2017年农历正月29的太平镇新圩嘹歌歌圩当天,司法工作人员就发放了各类宣传资料800余份,现场解答法律咨询150人/次,现场受理法律援助案件10余起。“普法进歌圩”活动的开展,有效提升了当地乡村民众的法治意识和法律素质,对稳定乡村社会治安、改良乡村社会风气、优化乡村社会治理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此外,平果县政府还委托当地嘹歌协会编创时政题材的嘹歌作品,将党中央的重要会议精神融入嘹歌中,以通俗易懂、朗朗上口的方式展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党的群众路线”“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新农村建设”“乡村振兴”“脱贫攻坚”等等的相关内涵和要求,再借助歌圩平台进行传唱,既然丰富了歌圩的社会功能、推动了嘹歌文化的传承与创新,也在很大程度上拓宽了村民的境界视野、优化了乡村地区的社会环境。 (二)重塑人文自信:老百姓热情执著的“嘹歌事业” 社会环境的改变唤起了老百姓传承与发展嘹歌文化的高涨热情。老百姓积极主动的投身于他们所热爱的“嘹歌事业”,笔者在调研过程中常常被他们的嘹歌情怀所感染。 个案1:余丽英——为嘹歌歌手和爱好者安一个“永久的家” 余丽英1978年出生在平果县太平镇巴乐村,自幼喜爱嘹歌并跟随爷爷奶奶学习嘹歌技艺,上小学时她的嘹歌已经唱得很溜了。那时候外村的小伙子经常会到村里找年轻的姑娘对歌,余丽英因为年纪小,家里老人不允许她参加这样的活动,于是她就偷偷地躲在人群堆里唱。她对当时夜歌圩的情景记忆尤深:在明月高挂的夜晚,在村口的大树下、清泉边,青年男女在放声歌唱,而顽皮的她经常将老师布置的作业抛诸脑后,偷偷从家里溜出来观摩对歌。后来因为上了中学学业任务重,高中毕业后来又因为离家外出打工,再后来虽然回到家乡却又结婚生子得照顾家庭,成年后的余丽英参加歌圩、尽情对歌的机会是少之又少,这是她内心的一大遗憾。2003年,让余丽英兴奋不已的是,县委县政府启动了打造嘹歌文化品牌工程,嘹歌越来越被社会各界所关注和重视,当地的歌圩氛围也越来越好。余丽英2007年申请加入了平果嘹歌协会并积极参加县里举行的各项演出和采风活动,2008年和当地几位歌手组队参加第十三届CCTV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广西赛区选拔荣获流行唱法金奖,2009年应央视邀请赴京参加CCTV音乐频道《民歌中国》节目录制,2010年又应邀参加中国音乐学院音乐系“广西嘹歌实践月”教学活动传授壮族嘹歌。这一系列的经历让她感到充实而又快乐。到2017年,余丽英已是一个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女强人”,孩子也上了中学,少了经济和家庭的顾虑,余丽英觉得自己应该为嘹歌做点事情了。2017年4月,说一不二的她利用县城所租门面,注册成立了“平果县壮乡嘹歌培训中心”“平果壮乡嘹歌文化艺术团”,希望可为嘹歌歌手和爱好者学习、创作、排演嘹歌提供场所上的便利。因为声带出了问题,现在嘹歌高声部余丽英已经没法唱了,但在接受采访时,她仍然很坚定地告诉笔者,培训中心和艺术团她会继续好好经营下去,她要给嘹歌歌手和爱好者创建一个“永久的家”。 个案2:莫掩策——舍弃省会城市,在嘹歌之乡落户生根 莫掩策是平果县“哈嘹组合”的主唱和主要创作人,20世纪70年代初出生在百色市德保县一个壮剧氛围浓厚的小山村,1993年中专毕业后到平果县铝业公司工作。他中专学的是图音专业,一直热爱音乐创作。2004年莫掩策加入平果铝业公司几个年轻人组建的斑马线乐队,随后因为创作方向的调整,乐队正式更名为“哈嘹”。如今平果县的“哈嘹组合”在广西乃至中国甚至全球都拥有不小的知名度,曾多次参加区内外的大型演出和比赛活动、多次走进中央电视台录制专题节目、多次漂洋过海在世界舞台上演出、多次接受区内外甚至国外媒介和学者的专访。这些惊人的成绩都离不开他们的原创音乐作品,那些将传统嘹歌与流行音乐元素完美结合的经典创作。2010年10月,莫掩策由平果铝业公司调到平果县文体局工作,随后参加广西区歌舞剧院的招聘考试并被录取。但冷静考虑一番后,莫掩策决定放弃去广西南宁工作的机会,留在嘹歌之乡平果县发展。莫掩策在接受采访时谈道“哈嘹组合在平果县诞生、成长,还成功迈出广西、走上全国和世界的舞台,说明我们的创作方向是正确的。我以后还要经常下乡,到平果田间地头的歌圩采风,创做出更多更好的作品。而如果去了南宁,就好比鱼儿离开了水。为了嘹歌,我要把家安在平果县”。 个案3:李春建——最美好的青春岁月与嘹歌相伴 李春建1988年出生在平果县四塘镇安邦村。2003年开始接触嘹歌,产生浓厚兴趣。2005年被哈嘹乐队创作的《思念歌》和《表哥》所深深吸引,下定决心学好嘹歌。随后拜当地歌手黄国观为师,高考结束后正式学艺。刻苦钻研加上较高的悟性,李春建很快就掌握各种嘹调的唱法和编歌的基础要领。踏入大学校门的李春建暂别故乡,但是并没有停止对嘹歌的学习与热爱,在校期间,他利用互联网,通过QQ群聊等方式继续向前辈讨教歌技。为方便阅读传统嘹歌歌书和记录嘹歌歌词,李春建还利用课余时间学习了壮文和古壮字,并考取了壮语文水平(高级)乙等证书。2012年大学毕业的他怀着对嘹歌文化的热爱,决心回家乡平果发展。回到家乡后,他通过走村串巷演出和互联网等途径,鼓励当地年轻人学习和弘扬嘹歌。2017年由李春建和搭档梁坤负责编排的《六娅组合》嘹歌曲目在“炫彩大地飞歌”广西全区选拔赛中成功摘取冠军,获得了2018年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的演出资格。这一成绩使李春建备受鼓舞。2018年李春建牵头组建了“欢僚组合”,组合由15名年轻人组成,年龄最小的23岁。李春建平日组织队员利用下班时间学习和排练嘹歌。在节目编排上,尝试将现代舞台场景与古老歌唱情境相结合。他多次带队参加各类公益活动和演出活动,颇受观众的喜爱与好评。作为80后嘹歌歌手,在与嘹歌相伴的青春岁月里,李春建为当地嘹歌新生力量的挖掘与培养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四、结语:从壮族嘹歌复兴看乡村社会的文化振兴 综上所述,可见,壮族嘹歌文化的发展历经了“抢救保护——跨界传播——融入乡土”的复兴过程。重新焕发生机活力的嘹歌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壮族乡村社区民众的精神面貌,激发了他们的文化自觉,有效维护了乡风文明,提升了乡村文化自信和社区活力。嘹歌文化的发展无疑是值得借鉴的。笔者认为,推动乡村优秀传统文化在传承与创新中实现“跨界共享”可以成为乡村文化振兴的有效路径。所谓的“跨界共享”即乡村优秀传统文化的价值和魅力跨越村落范畴,被乡村内外的广大民众所了解、认同与享有。此路径可以有效提升乡村文化影响力、激发乡村文化自觉、树立乡村文化自信。总结其规律,就是以“传承干预”为起点、以“创新发展”为关键、以“乡土融合”为导向的“传承—创新—再融入”发展模式。具体如下: 第一,以“传承干预”为起点。壮族广大乡村地区具有丰富多样的优秀传统文化资源,由于历史的原因或者现代化的冲击出现了暂时的发展停滞或者衰败现象。而要重新激活它,单靠乡村民众的力量是不够的,必须有公权力、学界和地方文化精英的干预与推动。官员有决策资本,学者有学识资本,而乡贤则熟悉地方性知识体系,跟广大村民相比,他们拥有更开阔的眼界、更丰富的信息源,更能把握社会趋势、时代潮流和文化走向,从而做出更准确的抉择和判断。早期嘹歌文化的抢救保护就是典型的“干预式”传承,各级公权人员用政策主导,区内外学者用学识支持,地方乡贤则充分发挥其在当地乡村社区的文化、人脉等资源优势,三者合力,使嘹歌的歌俗、歌者、歌作、歌艺在特定地域范围内得到“整体性”保护与传承,为后期的“跨界传播”和“融入乡土”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第二,以“创新发展”为关键。在调研过程中,笔者发现当地壮族民众重拾文化自信、自觉传承与弘扬嘹歌文化的重要动力不是来自市场经济背景下嘹歌文化所给予他们的物质收入,而是乡村社区以外的环境和人群对嘹歌文化的认同、喜爱与接纳,其中包括政府和学界的认可、国内外相关演出活动的邀约、各类大型歌咏比赛的获奖以及区内外甚至国外媒介和学者的专访等。因此,推动乡村优秀传统文化“跨界传播”、实现乡村优秀传统文化“跨界共享”尤为重要。乡村传统文化是在特定的村落环境下形成的人类文化遗产,具有明显的“封闭性”,比如传统的嘹歌是用当地壮话传唱的、歌书是用古壮字传抄的,离开特定的区域范畴,外部环境对其内涵与寓意的获取势必存在一个理解上的“沟壑”问题。因此,要实现乡村优秀传统文化的跨界共享,必须结合村落以外受众的审美需求和接受能力进行适度创新。嘹歌文化能够顺利迈出壮乡、成功走向全国乃至世界舞台,音乐、内容、歌书、表演形式等方面的适度创新与合理突破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第三,以“乡土融合”为导向。乡村文化振兴的真正活力源自乡村社区内部的文化自觉和自我确证的自信力。从文化产生与发展的规律看,乡村社区的广大民众是乡村传统文化的创造者和主要传承人,脱离乡土的乡村文化是断了根的文化,借助外力或者以外力为主力的传承与创新,最多能产生“昙花一现”的短暂成效,不可能取得“可持续”的长足发展。另外,从文化功能论的角度看,我们推动乡村优秀传统文化“跨界共享”的目的是重拾乡村文化自信、振兴乡村,因此乡村传统文化的存续与建构必须与乡村民众的生存需求和乡村社会的发展紧密结合,杜绝“取悦外界”式的发展,要切实融入乡土。之所以说壮族嘹歌文化的发展是成功的,最根本的判断依据是:嘹歌文化的发展与当地乡村社区环境充分融合,以广大乡村社区民众为传承创新主体,既有效激发了乡村文化自觉,还树立了乡村文化自信,提升了乡村文化影响力。 综观嘹歌复兴的整个过程,有两大问题需要我们反思。首先,嘹歌文化的成功发展得益于社会多重力量的联合推动,当政界、学界、媒体等外援力量逐渐淡出和退场时,如何调动和维持广大乡村民众的积极性、承续嘹歌文化发展的良好势头,这是乡村文化振兴过程中一个带有普遍性且需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另外,嘹歌是一种活态的、带有流动性的文化,嘹歌的发展模式给予我们的启示是,“上”和“下”有机结合的交叉流向有利于嘹歌文化的生存及壮乡社会的发展。在政府的重视和社会各界的联合推动下,嘹歌文化被“遗产化”和“资源化”:一方面按照相关规定和程序要求,成功申遗;另一方面依照当下社会的发展趋势,被积极打造成壮乡甚至中国的文化符号。依据社会的要求和时代的特点,经过调适、重组与整合,嘹歌文化的价值不断被提升,体现了一个“向上”的流向。与此同时,嘹歌文化的现代传承发展过程由始至终都未脱离乡土,从最初的抢救保护到后来的创新发展,其流布地的乡村百姓都是一线的主力军;而当地乡村民众和乡村社会的发展需求也始终是嘹歌文化价值重构的根本宗旨和归宿。在这种依附乡土、守护根基的文化重构实践的牵引下,嘹歌文化形成了一个“向下”的流向。因此,协调好“向上”与“向下”之间的流向关系,对嘹歌文化的发展至关重要。这就意味着乡村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既要与乡村民众的生存需求和乡村社会的发展紧密结合,又要兼顾村落社区以外环境的客观标准,而只有正确平衡好二者之间的诉求关系,乡村文化才能真正走出一条适合自己的“复兴之路” 注释从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