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邓之诚是近代著名的历史学家,他的著述包含大量关于国计民生、风俗习尚等涉及社会生活史的内容,对历代社会生活进行了多方面的展示。他的这一学术取向,深受近代重视研究社会生活的风尚、“新史学”观念、燕京大学的学术氛围等因素的影响。他从生活方式中寻找时代变迁的轨迹,特别重视从民众的实际生存状况来考察各朝代的盛衰得失。他对社会生活史的编撰,以问题为中心,搜集排比史料,突出所记载的社会事项;他重视考据又不轻视对历史的解读,主张论从史出,不轻下断语,文辞上贵真贵简。他的社会生活史著述,在运用史料、编撰体例和评价史实上都独具一格,为社会生活史研究的继续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关键词:邓之诚;社会生活史;历史编撰;新史学 作者简介:王秋月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一、研究之时代背景 邓之诚(1887-1960),近代著名文史学家。字文如,号明斋、五石斋等。原籍江苏江宁(今南京)人,生于四川成都,早年破蒙于私塾,喜读史书。1896年随父母寓居昆明,1909年毕业于云南两级师范学堂,与李根源为同学。辛亥革命前后,他曾任《滇报》编辑、云南第一中学地理教师,并参与“护国运动”,其间结识孙中山、黄兴、蔡锷等人。1917年,经缪荃孙推荐,应北京大学蔡元培之聘,任教育部国史编纂处民国史纂辑。此后又任《新晨报》总编辑,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和燕京大学史学教授等职。1941年冬,日寇封闭燕大,邓之诚不幸被捕入狱。获释后生活陷入困境,但他宁可以卖书鬻字为生,也坚决不替日伪工作,彰显了崇高的民族气节。1952年院系调整后,邓之诚任北大历史系教授,并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历史考古专门委员。1960年1月6日病逝于北京。 邓之诚一生治学严谨,著述等身。已经正式出版并有重大影响力的主要代表作有《护国军纪实》《南冠纪事》《骨董琐记全编》《桑园读书记》《中华二千年史》《东京梦华录注》《清诗纪事初编》等。其发表于报刊之序跋文章更是不胜枚举,至今仍有大量未经整理出版的稿件,史料价值弥足珍贵。邓之诚不但承袭了清代乾嘉史学的传统,还吸收了近代“新史学”的诸多要素,对中国通史、断代史、政治制度史、学术史、文化史、地方史,社会生活史等领域的研究贡献极大。在日本学界亦有广泛影响力,所著《东京梦华录注》为日本学者治中国宋代史学必备之参考资料,称引十分频繁。1996年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所编新版《世界人名录(东洋篇)》收“邓之诚”条目,被誉为“中国通史权威”。他在学术传薪中更是起到了承上启下的典范作用,培养了如:黄现璠、王重民、顾廷龙、冯家昇、邓嗣禹、翁独健、劳幹、傅振伦、蒙思明、齐思和、单士元、柴德赓、谭其骧、侯仁之、周一良、王钟翰、王世襄、王伊同、徐苹芳等众多文史名家。 邓之诚是中国社会生活史研究的拓荒者之一,在他的《中华二千年史》《骨董琐记全编》《清诗纪事初编》《东京梦华录注》《滇语》等著作中,记载了许多有关国计民生、风俗信仰、文化娱乐等涉及社会生活史的内容。 邓之诚的社会生活史研究深受时代之影响。近代中国生活方式的改变,促使了思想意识领域的急剧变化。西方社会科学的输入,“新史学”观念的普及,促进了20世纪上半叶中国史学观念和方法的改变。新史学强调方法论,要求借助多学科知识,从多种角度来发现历史、研究历史。当时,学界通过日本的渠道,翻译、引介了大量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等方面的书籍,一大批学者如梁启超、章太炎、胡适、顾颉刚等都曾参与其中,对此进行学习并在历史研究中加以运用。邓之诚为学服膺顾炎武,对《日知录》尤为推崇。而《日知录》中就有大量关于社会风俗变迁的记载。受此影响,邓之诚也意识到撰写社会生活史的重要。他很早便开始积累相关史料,在国史编纂处任民国史纂辑时,就撰写了《南北朝风俗志》。邓之诚早年与章太炎相识,存有章太炎翻译的日本学者岸本能武太著《社会学》一书。可见他对当时流行的社会学也抱有极大兴趣,是最早接触到社会学并受其影响的学者之一。他在《中华二千年史》的序言中表示,“制度为一代典则,不仅观其因革损益,及政治良窳,实欲藉以测其影响于社会者安在”,研究典章制度的目的是为了服务于社会。直到1948年,他“以章太炎译《社会学》交其(高贻帉)转赠潘君(潘光旦)”,将此书转赠给了社会学家潘光旦,以备其研习参考之用。可见他从传统史学转向社会生活史研究,是有诸如《社会学》之类的理论著作作为参考或指导的。 民国初年,北京大学、燕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都开设了社会学的课程。邓之诚在授课时生动地引入社会生活史的内容,注重对社会观、生活方式、阶级、风俗等内容的讲解,引起了学生们的兴趣。他的学生周一良回忆说:“邓先生学识渊博,口才极佳,他讲授魏晋南北朝断代史,娓娓而谈,引人入胜。我对这段历史感兴趣,就是由邓先生这门课培养而成的。”除授课外,他还指导学生完成了相关领域的毕业论文,经他指导的论文有张仁民的《清代风俗之研究》和蒙思明的《元朝社会阶级制度》等。 二、研究内容 邓之诚论述有关社会生活史的内容,在其各部著作中均有体现,并各具特色。例如,《中华二千年史》是以宏观视野,提纲挈领地记录了自秦迄清的社会生活状况,“非一人之事、琐碎之事”;而《骨董琐记》是从微观的角度,寄社会生活于琐屑微秒之间;《东京梦华录注》以“注解”的方式,诠释了有宋一代京都地区的社会生活风貌;《清诗纪事初编》则“以诗证史”,再现清初社会生活和人文情境。他除了记述关系“生计盈絀”的田制、赋役、商贸外,还记述了衣食住行、礼俗祭祀、文化娱乐、时令节日、民族宗教等方方面面的内容,涉及到社会结构、社会等级、宗族、家庭、婚姻、妇女等诸多社会问题。限于篇幅,笔者仅从以下四个方面略窥其研究视角与关注内容。 (一)论社会风俗 邓之诚从社会风俗的变迁观察时代的特点。他留意到时代变易之际,特别在受到西方文化冲击后,礼俗表现形式出现多元化的情形: 当变易之际,往往如此。五十年前,相见礼,拜揖而已。自摹西俗,每值昏(婚)、丧,有跪拜者,有拱揖者,有握手者,有鞠躬者,有打千者,纷然杂陈,见之失笑,今犹未尽革也。文字可以时王之制行之而犹不逮,况礼俗之不易除旧布新者哉!此纷纷者,度非旦夕所能齐一矣!邓之诚以社会风俗之厚薄为时代盛衰的尺度,通过论述历代风俗的变迁,来探讨时代递变的特征。例如他论述东汉尚气节,“东汉光武,奖励名节,故士多卓特之行”。述两晋及南北朝的仕宦之风:“风俗浮薄,人慕虚荣,每以得官为能,不以奔竞为耻。”论五代之风俗廉耻丧亡:“按唐末以来,干戈饥馑,暴敛横征,而民不聊生,武夫悍卒,逞其武力,嗜杀为雄,于是人人以苟得为荣,苟免为幸,贬气节、夺廉耻而不惜矣。” 他还进一步分析了风俗与时代盛衰的因果关系。如以风俗观世变,“自晋以后,风俗奢靡,多以厚葬夸耀于人。贤者欲挽颓风,辄制遗命薄葬,盖惩于乱世无不发之墓,虽曰遵礼,而世乱亦可知已”。论扬州奢靡风气下暗含的商业追求,“明代盐之产销,其数略可寻求,岁课四百余万,两淮占其半额,扬州盐商之盛,他处不能比。自嘉靖迄乾隆之末,扬州繁华,亘二百余年,与世风日趋奢侈,至有关系”。论迷信之风易被秘密结社活动利用,是导致社会动荡的弊害,“乾嘉之世,各处迎神赛会之风最盛,白莲无生之教,蔓延尤广。当时士大夫,亦事迷信······朱珪、刘权之、汤金钊则名臣也,纪昀则名儒也,其盛可知。混元、八卦相继举兵,实由官逼民反矣,而信从其教者甚多,故能一呼而集”。 (二)论衣食住行 邓之诚认为服饰的发展是社会与文化变迁的轨迹。他对各个时代服饰的形制、色彩、纹样、用料等问题均有所说明,对不同时期的流行风尚和制度规范也辟有专条记录,如《瓜皮帽》和《套褂》等。除介绍服饰的实用和审美功能外,他还特别从两方面着意:其一是服饰的文化象征意涵。如记南唐徐铉因毛衫是始自“五胡乱华”时的异族之服,所以他宁肯冻死也不穿,凸显“毛衫”所具有別华夷的象征意义。其二是服饰所代表的等级制度意义。“可见一代衣冠制度,非比寻常泛咏也”,如体现官服等级的《裁帽席帽》和社会职业等级的《明制衣袖》等。邓之诚对这些史料进行辑录排比,为后人进一步研究提供了极大的便利。邓之诚有关饮食的记述,一是记地方特产,如《冷淘》《姑嫂饼》等。二是记食品的制作技术,如“糖至唐初,内地始有熬制之法”。三是记食品的保存和运输,如《京师食品》和《京师河鲜》等。四是记饮食消费与社会风气间的关系,如《乾嘉杭州衣食风尚》。五是记饮食文化,如“唐时嗜茶,研究极精”,“茶博士之称,在唐已有之矣”。邓之诚于居住和交通,主要侧重技术制造方面的记载,将自然科技和工艺制造作为社会生活史研究的一部分。例如房屋的建筑样式和构造,屋内陈设,日用器具,道路舟车等的开辟修缮和使用普及等。 (三)论休闲娱乐 邓之诚将娱乐活动与节日时令、地域文化等结合考察,还原再现古人的休闲场景。他所举的娱乐活动主要包括游戏杂技、节日宴游等方面的内容。如讲两晋南北朝时弈棋流行之盛“弈棋亦为当时上下所同噬”,“甚者定立官名,博求能手”,“北周武帝,亲撰《象经》,集群臣而讲说之”,对“弹棋”“掷钱”“象棋”“双陆”“打马”“叶子”“彩选格”等益智游戏的方法和规模皆有论述考证。对健身游戏诸如“打马球”“蹴鞠”“鞬子”等也有记载。“百戏”是古代民间表演艺术的泛称,尤以杂技为主。邓之诚在《跰跰戏》《戴文魁》《杂技》《舞狮子》中就涉及了杂技的特点、时人的观赏喜好、艺人的表演水平、谋生环境和技艺的传承演变等内容。梁启超曾强调对节日生活进行研究的重要性,“若把端午、七夕、中秋、重阳等节排比起来,加以比较,然后研究为什么要过节,过节如何过法,就可以从这里边看出许多重要的意义。或者是纪念前哲,或者娱乐自己。国民心理的一部分,胥可由此看出。诸如此类的事实很多,散落零乱时,似无价值,一经搜集排比,意义便极其重大。所以历史家的责任,就在会搜集、会排比”。邓之诚正是响应这一倡议的实践者,他认为“宴集关于时令,相沿久远”,将古人的宴会娱乐与节日时令结合起来进行分析,考察人们的社会需求。同时又注意考察地域独有的节日和习俗,以彰显地方文化,如记古代吴兴地区的“黄明节”瑏瑣,考证北京地区的特殊节日——“燕九节”的来历等。 (四)论女性群体 邓之诚对女性群体予以关注,肯定妇女为社会所作出的贡献。他对不同时代,不同阶层、不同职业的女性形象均有记述,为妇女史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材料和视角。中国近代史学在“妇女解放”思想的影响下,逐渐重视研究女性群体的社会地位及存在价值。针对传统的男尊女卑、重男轻女的舆论偏见和史学误区,邓之诚挖掘历史的真实,希望公正、全面地书写中国女性史。 他探讨不同时代女性的婚姻状态。如论汉代上层女性“婚娶不论行辈,且不讳私夫”瑏瑥,“北齐之人,多不蓄媵妾”,记宋代“选尚公主者,降其父为兄弟行,不行事舅姑之礼”。贵族女子在婚姻和家庭中都有享很高的地位,等级门第高过了男尊女卑。述贵族妇女的社交活动,“自晋人尚清谈,流于放荡,其风渐被闺中,内外防闲,疏于往昔,所谓名门妇女,亦得与士大夫接谈”。引《通典》论唐代嫁娶制度,强调尊重妇女意志,不强迫守节。从邓之诚所发掘的史料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古代女性生活和地位并非一如经典中所掩饰的那样保守和低下。 他记录不同社会领域中的女性形象,赞扬女性对国家和社会做出的贡献。邓之诚肯定一代女皇武则天的政绩;称赞蒙古喀喇沁王婶母呈请封禁烟峒山银矿的胆识;尊重那些怀有风雅诗情,并具独立精神和反叛意识的才女,记录其生平佳作,从她们自身的角度对其诗词进行解读,以复原她们当时的生活和思想。邓之诚还发掘出许多在刺绣、编织、铸剑、制陶、制砚、刻字等行业有着精湛技艺的女性能工巧匠,以此说明女性同样是家庭和社会经济的重要生产者和创造者。 他批判迫害女性的制度和恶俗,同情下层妇女的不幸遭遇。邓之诚对缠足、养瘦马等鄙俗恶习都有所考辩。他痛斥北宋时所设官妓、营妓“最为粃政”!对领导白莲教、太平天国等农民起义的齐王氏、张正隆妻郝氏、许桂香等人物的事迹予以客观评价。他同情身处乱世的女子的命运。他还从心态的角度分析了前人不当的妇女观,例如,他指出汪士铎之所以有极端仇视妇女的思想,是缘于他受“二女皆殉洪杨之难”和晚娶沈氏,苦于女悍,“夫妇勃谿无虚日”的影响。实为泄恨之作,不为客观之论,当与冯衍《与妇弟任武达书》属同一心境。 中国五四时期的妇女史研究,出于对反封建舆论宣传的需要,人们乐于通过儒家典籍和《列女传》等史料来了解古代女性,将重点集中在批判封建制度对女性的摧残和压榨上,强调最多的都是女性受压迫、受歧视的被动面。邓之诚广采博征,尤其对女性积极参与社会,具有独立意识和反抗精神等主动面予以述评,无疑给妇女研究添加了一抹亮色。他没有拘限于当时的思维定式,将女性当成无差别的弱势群体来对待,而是从妇女不同的生活情况出发,为妇女史的深入研究奠定了新的基础。 三、撰述特色 邓之诚在民国初期便撰有《南北朝风俗志》,是中国社会生活史研究的开创者之一。他是在梁启超提出“史学革命”的学术氛围下,开始关注和研究社会生活史的,受环境所趋,自然难免不被新史学的观点所影响,这一点,从他所研究的对象和内容大体不出“新史学”之框架便可看出。然而,他在实际的研究中并未亦步亦趋,人云亦云,而是对当时流行的许多主流观点表示不能认同,勇于提出自己的真知灼见。因此,重新审视邓之诚的治史特色和他为社会生活史研究所做出的贡献,对于当今史学研究仍极具启发意义。 第一,在社会生活史研究的对象和内容方面。 邓之诚特别重视从人们的实际生存状况来考察各朝代的盛衰得失,通过考察民众的生活与疾苦来验证朝廷的制度、政策施行的效果,以期最大限度地接近历史的真相。他不仅关注与民生相关的经济生活,还关心民众的文化风俗和社会价值观。他对社会各阶层的生活面貌都有所涉及,不仅记载了贵族阶层的礼仪风尚,还记录了平民大众的习俗娱乐,自觉的从社会下层发掘反映时代变动的轨迹。他对社会生活史的内容作了比较全面的论述,涉及到社会结构、社会组织、衣食住行、文化娱乐、时令节日、生活习俗等方面,拓宽了史学研究的范围。他将宏观与微观研究相结合,不但论述影响社会发展的大事件,还在“匹夫匹妇日用饮食之活动”等“细微而难见者”处着墨,以期寻求“一社会一时代之共同心理共同习惯”。著名学者张中行就拿邓之诚的《骨董琐记》与赵翼的《廿二史札记》作了一个对比,他说:“可以拉来赵翼《廿二史札记》做个比较,那也是抄旧书加观感,读者的所得则有别:它谈的人和事物多偏于大,所谓有关国计民生,读后的所得呢,不过是‘知晓’;读琐记就不同,其中不少人和事物是微末的,常常无关于国计民生,可是读后的所得却是‘思念’”,所以“我总觉得,于考史之外,它还有以雨露滋润生活的大用”。 第二,在社会生活史的史料探索方面。 在中国社会生活史的研究中,相关资料的搜集是一大难点,特别是有关民众日常生活等方面的材料,更是零散难寻。但邓之诚却不畏繁难,在社会史的研究中搜集、采录的资料非常丰富,包括正史、笔记、诗集、文集、碑刻、戏曲、小说、图像等等,同时对这些史料加以考订,确保史料的真实可靠。他对史料的挖掘,既突破了传统的史料观,又挑战了梁启超所言“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的“新史学”观念。 邓之诚反对梁启超对正史的过度批判。他利用“二十五史”的材料解释社会生活史上的问题,“若正史之类,果能不畏烦难而细读之,亦未始非求新之一助也”。他在为撰述《中华二千年史》人民生活部分时,选材首重正史,强调正史的价值和在中国史学中的地位。他说:“今人重视野史,斯编乃多取正史者,非谓正史以外无史,亦非轻信前人所信,诚以自来史职甚尊,断代之书,所以累代不废,即由无以相易。”“故之诚以为读史修史,皆贵有识。史贵求真,正不当独取野史而忽略正史也”他从正史的本纪、列传、书志中搜集相关记录,综合排比,不但展现了王公贵族等上层社会的生活状况,还描绘了街头巷里、市井平民的日常生活。纠正了梁启超将“二十四史”视为“地球上空前绝后之一大相斫书”的偏见。他向世人证明:“二十四史”中也是有“民生”的!中国正史并非如梁启超所谓,“一篇一篇,如海岸之石,乱堆错落······合无数之墓志铭而成者耳”。除在正史中爬梳社会生活史的素材外,邓之诚对于私人日记、书信、文集、诗集、札记、碑记墓志、契约文书、戏曲、小说等反映时人生活细节和生活观念的史料也予以重视采纳。邓珂说:“当时人颇有以先父独重正史而忽视野史相讥者。不知先父喜以正史教人者,非谓正史以外无史,亦非轻信正史所述。”他只在《骨董琐记》一书中就引用私家撰著达二百余种。 邓之诚还特别善于运用外国文献中的中国社会史史料。他在平日的研究中,非常重视域外文献并时常翻阅,“镇日翻阅日本所印《支那文化史迹》十册,《西域考古图谱》二册,《支那名画宝鉴》一册”,经他阅读和札记过的域外著作就有日本人所印《支那佛教史迹》、日本森清太郎《岭南纪胜》、朝鲜李民寏《栅中日录》《建州闻见录》等等。他在论述唐与日本文化之沟通的问题上,就引用了日本源松苗《(日本)国史略》中的记载。从日本学者的视角,说明了唐与日本文化关系甚密,“制度典章,衣冠礼乐,一依唐制,遂为日本文化之源泉”。他还注意搜集中国学者辑录的相关外国人的日记等二手资料。例如,他摘抄了陈其元《庸闲斋笔记》中所载的俄国使臣义滋柏阿朗特义迭思著的《聘盟日记》中的相关内容,并评价说,“读此觉康熙时风俗物情,历历如在目前,不当作寻常聘问日记观也”。此外,邓之诚还对能够引用域外文献论述问题的学者予以肯定。他在日记中就称赞宁可《论唐租赋与户籍》一文,能够于唐代之书外,“更考及东洋人著作,在今日为难能矣”! 第三,在社会生活史的研究方法方面。 邓之诚“以物证史”,将不会说话的死资料变成了活资料。实物资料,如金石陶甋、礼器兵器、度量衡等,是人们活动与观念的重要产物。梁启超说:“此类之器,除所携文字足补史阙者甚多,当于次条别论外,吾侪观其数量之多,可以想见当时社会崇尚此物之程度;观其种类之异,可以想见当时他种器物之配置;观其质相之纯固,可以想见当时铸治术之精良;观其花纹之复杂优美,图案之新奇源雅,可以想见当时审美观念之发达。凡此皆大有造于史学者也。”邓之诚搜罗古器物之殊异者,考形象,述源流,存什一于千百,以供后之研索,“凡举金石、书画、陶瓷、雕绣,兼及朝章国故、遗文轶事,靡不兼综条贯。计征书二百余种,所辑都七百余则,间有旁证,别加案语,裒然成帙”。 邓之诚虽重视实物史料的运用,但又不盲目趋势,他特别指出实物史料的局限性,意欲纠正时风下过于讲求实物证史的偏颇。他说:“又今人治史,多重金石。金石足贵,此亦诚然。特其所以足贵者,亦只官阶、地理、姓名、世系、年月,或足以补证史阙而已。至于行实则蔡邕作碑,唯郭林宗不愧,韩愈不免谀墓。南朝禁立碑,亦正厌其虚美。人情所向,子孙万无丑其尊亲之理。”与梁启超同为现代中国“新史学”奠定者的章太炎,正为此产生了共鸣,他在1934年2月9日写给邓之诚的回信中说,“若三代彝器,作伪者众,更有乍得奇物,不知年月名号者。其器既非可信,而欲持是以为考史之专,益见其愚诬也。总由史部繁富,躁人不及审视,而又耻其不知,故不惮多为妄论以摧破之”。邓之诚强调了金石碑刻等实物史料仅是历史的旁证和依据,而并非“历史”,不能将二者混同,更不可任意拔高,“故以金石为旁证可也,闰位代嫡,谓金石以外无史,窃以为稍过矣,故斯编所取金石文字甚少。又今人喜胪前人实物,宝为重要史料。实物较金石,种类尤多,且关于制作,其足以发千古之秘,正未有艾。特凡此种种,不过证史而已。史若可废,考证奚施?且实物发现,较之史书所纪,固已多少不侔矣”。 邓之诚继承黄宗羲“以诗证史”的研究方法。他在《清诗纪事初编》序中说:“兵饷不继,胥吏苛求,更若水旱地震之灾,奢侈贪黩之习,商贾之操纵盈絀,巨室之为患乡里,是时兵、刑、河、漕,号为大政。而不能无得失利病。又值通海,梯航远至,西学西器,渐入中土。书史但称是时之盛,民生疾苦,不能尽知。唯诗人咏叹,时一流露,读其诗而时事大略可睹。”他将诗词作为社会生活史的心灵反映,以诗系事,以诗补史,从清人的诗文集当中考证出大量有关民生疾苦的史实,在诗词中寻迹社会生活之变迁,为社会生活史的研究开启了新的研究范式。 邓之诚发挥“左图右史”的传统,利用大量图像资料,以图证史。关于对晚清社会历史的叙述手段,陈平原认为最重要的莫过于文字、图像与实物,“文字最具深度感,实物长于直观性,图像的优势,则在这两者之间”。邓之诚在有关社会史的论述中,已经意识到宋代郑樵所言“见书不见图”的弊端,积极发挥图像证史的优势,以期达到“置图于左,置书于右;索像于图,索理于书”的理想状态。他收集运用的图像包括绘画、照片、画报、雕刻等等,据不完全统计他捐献给国家图书馆收藏的照片就多达597种,其单张照片5180张,相册51本,为历史研究提供了具有特殊价值的证据。雷梦水曾谈及他特别喜欢收藏清末民初的人像,有关风俗以及中外名胜古迹的照片,“其中人像和风俗方面的照片,为研究民俗学提供了重要珍贵的资料”。譬如民国三年王闿运在积水潭高庙的照片,西湖风景、维尔纳写真、京都名胜、意大利弗洛林撒城等照片,都是非常稀见的文献资料。他又重视画报的文献价值,善于解读图像所传递的社会生活信息,如他借助《点石斋画报》观察社会生活的变化,“足以见彼时社会腐旧状况,以视今日,不可谓非进步矣”! 邓之诚试图通过典型的图像来描绘当时的社会。他自言道: 吾不惜捐金求此,盖欲求八九十年来世变之迹。世无不变,而无此八九十年所变之速,而且多不唯政也。风俗之移易者多矣!皆洋货入口迫之使变也。然有当变者,有不当变者,有及今尚未变,而终必变者,未知视“五胡”时为何?亦未知昔之人有慨叹者否?今不曰变,而曰进步,语言文字亦随之而变矣!吾蓄此,未必怀旧思古,姑作今昔观,以验其变之迟速,而进步即在其中,未尝非承流宣化之一事也。 他着意收藏人物风俗与地理变迁的图像,是欲借此窥探历史长河中的风俗移易与世事变迁,为史之旁证,可见他是带着明确的问题意识来面对这些捕捉了历史瞬间的图像的。邓之诚利用传统的治史方法,解决了有关社会生活史的一些基本问题,这些方法和问题的逐渐积累,为后学开辟了一个新的研究领域,提供了一个长期有效而可行的框架。 第四,在社会生活史的编撰方面。 其一,以问题为中心,搜集排比史料,突出所记载的事项。邓之诚有关社会生活史方面的记载,大都采用近于纲目式的札记体,“斯编职在排比,与撰述殊科,直录旧文,体则然耳”。直录旧闻的札记体在今天看来,似乎早已过时,所以大多学者认为他仅仅是钞撮史料,而没有自己的新意。但是札记本身就包含着一个选择去取的过程,是罗列材料向形成观点的转移。正如顾炎武所说“善读书不如善抄书”,抄书实际是一个有选择的积累材料,渐进学术的基础,由札记而汇为长编,再由长编抉择去取而成巨制。因此,认为邓之诚只是一味钞撮材料的看法就不免偏颇,他的著述虽然并不做过多的阐发,但每条史料都已经过了严格的考证,在行文之中,往往已经包含了他对于材料的解读,表明了自己的独到识见。张中行评价说,“其中有抄,有自己的观感。抄,信笔之所之加点油醋,看似容易,其实不然。须勤读多读是一难。还有其二是大海捞针,要能捞有用的。其三是要看准价值的所在,有助后学”,“更可贵的是有见识,记录旧闻能够严去取,精剪裁,既使照抄也能使读者领会褒贬,分辨得失”。由此可见,邓之诚在撰述形式和内容的关系上,往往更注重表现内容,他将史料横断纵切,方便读者有所比较以资推论。 其二,重视考据但不轻视对历史的解读,主张论从史出,不轻下断语,文辞上贵真贵简,长话短说,言尽为止。“诚不欲轻下断语,徒滋空论,致贻他日悔恨;亦以排比之责已尽,任读者随时随事,自能以其见解解之。”邓之诚撰述社会生活史的一大显著特色是引用大量可靠史料,将要表达的史意蕴含在史料的排比中,“斯编排比,颇事综合,自不必费词解说,而后微意乃见”,寓论断于叙事。所以在邓之诚的著述里,极少看到他关于史事的大段评价。他以为褒贬应建立在真实的历史事实之上,应以记载史实为本,而不应空发议论,“在中国史学,本有史评一派,积久流为空疏,遂不为人所重。诚以见解随时而异,随地而异,今日之所见,已异于昔日,则来日之所见,未必不异于今日”,“以材料供人者,世变而长存;以思想供人者,时移而改易”。在这里,邓之诚已经看到历史事实与史学思想之间的关系,史实是亘古不变的,是不容歪曲的,而人们的观念,对史实的看法则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同,是变化的。因此他始终以直录实书为史家的最高职志,“之诚端居读史,历数十年,深信史学以纪载为本,颇与时贤异趣”。 邓之诚是我国早期重视研究社会生活史的学者,他将关注的问题分纲列目,对原始资料加以排比论说。在今天看来,其研究内容虽然宽泛但研究深度则略显不足,这在当时又不仅见于邓之诚一人之著作,其他如杨树达《汉代婚丧礼俗考》、张亮采《中国风俗史》、尚秉和《历代风俗事物考》、黄现璠《唐代社会概略》等同类著作都有所体现。可见这在20世纪上半期,社会生活史研究的起步阶段是在所难免的。但是,这类著作的贡献则在于:史料发掘翔实、新颖,归类细微,有利于启迪后人进一步探索和创新,为社会生活研究的发展奠定了坚实而科学的基础。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社会史研究的逐步完善,邓之诚的观点越来越得到各界学者的认可。当今学者冯尔康就建议研究社会史的初学者,要对邓之诚的有关著作予以关注,“他们的著述虽然业已问世多半个世纪,然而他们对于‘二十五史’和其他史籍的史料的爬梳,仍对我们查阅史书有启发的作用”。邓之诚为社会生活史的研究所做出的贡献,是他忧国忧民、发扬经世致用史学精神的体现。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中国近代史家在传统价值观发生危机,新思潮汹涌而至的环境下,为近代史学转型所做出的努力。其著作对当今历史学科的建设和发展依然具有借鉴意义。 注释从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