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南宋绍兴和议之前,宋廷为了解决兵费不足的窘困,增加许多新的财政来源,可谓重税养兵。随着绍兴和议的订立,收兵权沛然有成,孝亲、迎梓宫已然实践,偃武修文按部就班。在主和路线之下,宋高宗君臣试图改变重税养兵,改行“休兵息民”的政策,以寻求其政治正当性的新基础。和议后二十年间,在财政上的作为,一是进行减免税役,二是致力于营田及屯田,三是致力于经界田地,四是清查官有财产。其中有三层含义:一是减轻百姓负担,二是增加国家岁入,三是将税役合理化。当然,宋高宗的减免税役不过是一种政治策略,真正目的在于稳定政权,具有功利性。 作者简介:杨宇勋,台湾中正大学历史学系教授,专攻南宋史,研究议题集中于官民互动、士大夫文本解读、荒政救济、统治策略方面。撰述专著有《先公庾后私家:宋朝赈灾措施及其官民关系》《取民与养民:南宋财政收支与官民互动》等。论文有《宋理宗与近习:兼谈公论对近习的态度》《宋人传记所载士大夫家贫的思考》等40余篇。曾受邀北京师范大学、中山大学、华中科技大学、首都师范大学、云南大学、西北大学等大陆高校任客座教授。 前 言 本文的时间断限,起自绍兴和议之后,终至金海陵王完颜亮攻宋,即绍兴十一年(1141)十一月至三十一年七月,于此间宋金两国维持和平十九年八个月。其中有两个考验点:一是绍兴十九年十二月金熙宗被海陵王弒杀,继位者是否继续主和?二是绍兴二十五年十月秦桧去世,宋廷主和象征人物已死,主和国是路线是否松动?这两件事都顺利和平渡过,直到绍兴三十一年七月,金海陵王完颜亮发兵南侵,高宗的主和国是路线才彻底被翻转。 绍兴和议之前,为了解决兵费不足的窘困,宋廷增加许多新的财政来源,诸如调拨性赋税(经总制钱、月桩钱、版帐钱)、和预买绢改为折帛钱、掠夺募役钱为国用(免役钱、助役钱、免役宽剩钱、免行钱)等,可谓重税以养兵。在主和路线之下,高宗君臣开始政策论述,其中包括减免税役方面,试图改变重税养兵,改以“休兵息民”的论述。 本文的论旨很清楚:绍兴和议后的减免税役,其政策论述如何进行?效应如何?本文对“政策论述”(policy discourse)的定义:从政者策划或推行政治作为的说帖,寻求其政治的合法性、合理性、正当性的基础。以下分为三节进行讨论,先讨论宋高宗和秦桧的主和国是路线的内涵,再列表汇集资料,接着分析解释,最后作出结论。 休兵息民 高宗和秦桧君臣致力于绍兴和议的理由,主要的说帖有四:一是收兵权,二是休兵息民,三是尽孝道,四是偃武修文(提倡文治)。绍兴十一年九月,高宗对大臣说: 虏有休兵之意尔,朕料所以致此者……始谓将帅各自为家,莫相统一,今闻尽归朝廷,纪纲既立,军政必修,望风畏慑……朕每欲讲和,非惮之也,重念祖宗有天下二百年,爱养生灵,惟恐伤之,而日寻干戈,使南北之民,肝脑涂地。所愿天心矜恻,消弭用兵之祸耳。 宋廷收兵权而立纲纪,系宋高宗主观推测金廷愿意和议的原因之一,休兵息民则是高宗论述——高宗内心想法的投射。引语亦透露了收兵权、尊君主、立纲纪、修军政的彼此关联。 关于收兵权与立纲纪,十一年十月,高宗对秦桧说: 艰难以来,将士分隶主帅,岁久未尝迁动,使植根深固,岂是长策?当令互易,如臂指可以运掉。才过防秋便当为此,则人人可以指踪号令矣。 收兵权、直接指挥军队之事,高宗意志非常坚定,不可动摇。时值十月,高宗命令秦桧于秋防之后立刻实施。十二月,高宗提道: 礼可以立国,君臣上下,如天地定位,不可少乱。 迈入和平之后,高宗很在意君尊臣卑的礼制,希望自己的意志能够贯彻,权力运作如运臂使指一般。果然,隔年十二月,高宗对秦桧说: 今兵权归朝廷,朕要易将帅,承命奉行,与差文官无异也。 高宗历经苗刘兵变之退位、淮西兵变之叛将等事件,使得他猜疑大将于心,不会轻易透露。如今宋金和议,重回祖宗收兵权旧制,意气风发,说出真心话。十六年九月,高宗鉴于差遣都钤辖颇为顺利,又提道:“自兵兴以来,诸将出入,若身之使臂,无不如意,兹可喜也。” 所谓孝亲议和,一是迎归生母韦太后,二是送回徽宗、郑太后、邢后(高宗后)的梓宫。高宗提到对韦太后尽孝一事: 然朕有天下,而养不及亲,徽宗既无及矣,太后年踰六十,日夜痛心,今虽与之立誓,当奏告天地、宗庙、社稷,明言若归我太后,朕不惮屈己与之和。如其不然,则此要盟,神固不听,朕亦不惮用兵也。 高宗表现出一副大孝子的样子。韦太后于绍兴十二年八月抵达临安,结束北俘苦难的日子。秦熺编撰这段史事时写道:高宗“孝悌绝人,前古帝王所不能及。”九月,秦桧晋太师,封魏国公,赐玉带,高宗表达感谢之意:“梓宫归葬,宁慈就养,皆卿之功也。”十一月,臣僚说:“太后回銮,梓宫还阙,兹为盛事。望宣付史馆,然后褒功罚罪,大明黜陟,将前日异论沮谋者明正典刑,其力主和议者重加旌赏,庶上慰徽宗。”建议以孝亲议和论述来压制主战派,并罚罪黜陟。绍兴十九年,还出现另外的新说法,即:“讲和本出徽宗圣意”,故讲和休兵系秉承父亲遗旨。不过,这一点并未成为主流论述。 偃武修文方面。绍兴十三年七月,国学落成,诸生几达六千人,自中兴以来最盛。国子司业兼崇政殿说书高闶议请高宗临幸太学,高宗答说:“乍脱干戈,人皆向学,此诚可喜。”闶回说:“诸生以为陛下方偃武修文,与太祖初定天下之时同符,趋举建隆故事,愿陛下讲临雍之礼。”同月,高宗对于征求江南士人献遗书一事发言:“盖教化之本,莫先于此也。”九月,知建昌军李长民议请:“今和议既成,儒风复振,谓宜依旧结衔(知、通、令、佐主管学校事),以示圣朝偃武修文之意。”高宗从之。十四年三月,高宗亲临太学,对秦桧说:“非卿力主和议,兵革休息,则学校何由兴?”八月,朝廷商订科举取材原则,殿中侍御史提道:“陛下兼爱南北之民力,定和议与天下更始,崇儒重道,同符祖宗。”偃武修文一事,屡经臣僚奏请,然后逐渐加入高宗论述议和的一环。 随着和议成立,张俊入朝输诚,岳飞赐死,韩世忠缄默,军事指挥权重新集中于中央,收兵权沛然有成,论述已无须再强调。徽宗梓宫迎回,韦太后归位,孝亲已然实践履及。偃武修文,只要和平再现,文治自然按部就班。议和四大原因之中,唯有持续强调蠲减税役一项,可以塑造讲和的正当性,制造中兴气象,抑制反对声浪,并降低民变爆发的几率。正因如此,宋高宗在和议后的二十年才不断地强调。 绍兴十二年三月,高宗对大臣说: 朕兼爱南北之民,屈己讲和,今通好休兵,其利溥矣。士大夫狃于偏见,以讲和为弱,以用兵为强,非通论也。 这是高宗主和国是路线的论述,提到休兵通和与减轻百姓负担之关联。四月,高宗引周公作《无逸》戒周成王的典故,表达自己俭用爱民之意,“若常赋之外,不取于民,庶几副朕爱民之意。朕在宫中,服食器用,惟务节俭,不敢分(豪)[毫]妄费,常戒左右曰:‘此中视钱物,不知艰难,民虽一钱亦不易出。’”八月,高宗说:“和议既定,内治可兴。”表示未来施政方向,将以内治养民为主。九月,高宗对宰执说:“交邻国以息兵养民,朕之志也。”何俌《龟鉴》引高宗圣训:“朕兼爱南北之民,屈于讲和,非怯于用兵也。若敌国交恶,天下受弊,朕实念之。”因天下受弊,才屈己讲和。十三年四月,高宗对宰执说:“今兵事少息,当以民事为先,卿等宜博询之。”同年六月,高宗对辅臣说:“盖农桑衣食之本,然须有所劝惩,勿为文具。”不久,因臣僚奏言不便民之事,又说:“近观诸郡所奏便民五事……宜委都司看详,其便民者,即与施行,无事虚文也。”看样子确实如此,毋庸置疑。 十四年三月,高宗说:“方今兵革既息,惟宽恤民力,敛恤庶狱。可令有司申严行下。”十五年正月,四川营田有成,欲蠲减税赋,高宗对秦桧说:“累年民力少宽,此休兵之效也。其从之。”类似的话不久又出现,七月,秦桧提道:“近来户部岁计稍足,盖缘休兵,朝廷又无妄用故也。”高宗回答说:“休兵以来,上下渐觉富贵。大抵治道贵清净,人君不生事,则天下自然受福。”秦桧谄媚回说:“舜无为而治,陛下得之矣。”这两位君臣的对话,为主和政策下个最佳的脚注:休兵生息,岁计充足,以达尧舜治世。 十六年五月,高宗说:“今天下安静,恤民为先。”九月,高宗又说:“今天下无事,民事最急。”十七年正月,高宗亲下手诏曰: 朕惟军兴二十余年,黎元骚动,故力图罢兵,以冀休息。今疆场无虞,流徙有归,四境之内,举获安堵,朕心庶几焉。尚虑监司、郡守不能深体朕意,致或刻削苛细,进献羡余,失朕爱民本旨。自今敢有违戾,仰御史台弹劾,监司各许互察部内,犯而失按,必与并坐。布告中外,咸体朕意。 从靖康兵火至此已二十一年,和平罢兵也六年多,高宗再次严禁进献羡余之举,以示真心推动爱民仁政。三月,知光州郑絪还朝建言,请国子监搜集高宗即位以来惠民爱物手诏,编类刊印成书,并于地方守令赴任之日恩赐与教谕。郑絪此番瞧准了高宗的心思,顺势建言。七月,高宗对秦桧说:“计今调度给足,则军兴以来,凡所科敷并可蠲罢。朕所以休兵讲好,盖为苏民力耳。如其不然,殊失本意。”即是说,苏民力是休兵讲好的本意。同月,高宗说:“今既休兵,正以民事为急。”九月,朝臣提到折帛钱过重,理宜蠲减,高宗说:“当今正以惠养百姓为先务。”十月,高宗又说:“朕屡降宽恤指挥,而守令不能奉承,安得惠及百姓?”绍兴十七年之内,多次重复论述休兵以惠养百姓的统治策略,并以州县守令不能奉行为忧。 十八年闰八月,秦桧奏言:“两国通和,农民安业,垦田渐广,户部财赋粗足支用,乞免江、浙、湖南今年和籴。”论述宋金通和→农民安业→财赋支用→减少和籴,百姓负担之先后关系。几天之后,检视奉使金国礼物,高宗说:“盖所以固两国之欢,期于与民休息而已。”十九年四月,主管台州崇道观张邵说:“唯师臣桧……力赞陛下兼爱赤子,敦讲和好,用息兵靖难,再造太平。”此话虽是吹捧秦桧,高宗亦言“善”。两日后,高宗对秦桧说:“在元帅府时,朕不知有身,但知有民,每惟和好是念。”又说:“用兵盖不得已,岂可乐攻战?本朝真宗与契丹通和百余年,民不知兵……朕自始至今,惟以和好为念,盖兼爱南北之民,以柔道御之也。”六月,高宗下诏再次强调讲和养民之意: 朕累下诏宽恤,而劳来安集之政,不闻于郡县,是吏奉吾诏不虔也。比又诏监司、守臣奏对,非民事勿陈,虑至意不周,俾吾赤子不被其泽,是用咨尔在位,各扬乃职,使主德宣而民罔不获,则予汝嘉。其或诞漫不恭,亦不汝赦,赏信罚必。钦哉! 高宗一再强调重视宽恤民政,严诫地方官吏切勿苟免不恭。 二十一年十二月,清河郡王张俊葬妻,乞差人修整道路。高宗说:“此止可差厢军,不得扰乡民。朕自议和以后,人民安居,无复前日馈运之劳,故不欲差夫。”借由抑制退休大将张俊差夫,再次宣示议和休息之意。二十四年六月,高宗手诏说: 息兵专以为民,四川州县……减免钱物,以宽民力,尚虑措置未尽,委制置司、总领所同共方便措置。 再次提到息兵养民的政策论述。二十六年二月,针对四川槽酒扰民之事,高宗说:“今休兵既久,内外无事,自合更也。”下令宰执研究更改四川槽酒法。几天后,高宗又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之财,乃国家之外府,安可尽取?但藏之于民,缓急亦可以资国用。”从绍兴十一年和议后,高宗君臣屡屡重申休兵息民的概念,很明显这是重要的政治论述,所以才不断地重申。本文亦不厌其烦征引,佐证历史确实如此。 从上面讨论,可以清楚发现高宗论述政策的能力甚佳。他明白看出休息养民是屈辱讲和最好的说帖,只要稳住此一政策论述,便能取得政权的正当性,稳定皇权的制高点。然而,在蠲减税役之余,不少史书都提到,南宋肇建以来的新增税赋或窠名,实际并未废止。 以月桩钱为例。上述十七年正月严禁进献羡余之后,并未实质减轻百姓负担,反而传出地方官员藉此私资妄用。于是八月,高宗诏令将宽剩钱物充拨月桩钱,逐步取消月桩钱窠名。秦桧说:“陛下志欲减免田租,实盛德之事,今自月桩钱始。”同年九月,蠲减江南东西路的月桩钱,数量不明。同月,高宗鉴于折帛钱过重,宣示:“当今正以惠养百姓为先务。”又说,“若随逐路色额减纳钱数,非唯可苏民力,且使知朕所以休兵之意。”隔年十月,高宗对辅臣说:“昨已减诸州月桩钱,要当尽罢,庶苏民力。”《要录》按语却说:“然月桩钱卒不罢”,月桩钱终究未能取消。由此可知,宋高宗于和议后之减免税役系功利作用,属于政治策略的手段,真正目的在于稳定政权,寻求政治的正当性。如此,才能看清楚为何经总制钱等南宋新增调拨性财赋未能废止的原因。 此外,绍兴十七年八月,高宗表明自己与月桩钱的征集无涉,是宰相朱胜非创造,撇清自己的敛财责任。其云:“朕每以为非理,屡与宰执言,终未能大有所蠲减。”试问,当时倘若朝廷没钱,如何养兵以抗金,何有日后的休兵主和?高宗真是英明,此一时彼一时,千错万错都是宰相敛财误国,自己是爱民护国的圣君。隔月,类似的话语再次出现于检讨江浙折帛钱过重之处,高宗说:“赵鼎、张浚为相时,乃创折帛之请,令人户折纳见钱,殊为非理。”如果这逻辑说得通,朱胜非、赵鼎和张浚都是权相,高宗只是傀儡一具。高宗果然是政策论述的高手,黑的都可以说成白的,指鹿为马。 高宗颇为注意蠲减税役的政治效应,绍兴十七年下诏:“以军兴以来,四川重敛,令宣抚、总领两司,取索承平时常赋名色,军兴后权所增益,参酌措置。”二十年七月,知资州杨师锡觐见,高宗问:“四川有横敛否?”师锡回答:“自和议息兵以来,皆无之。”杨氏话语有些阿谀奉承,道出高宗心中希望的答案,但四川无横敛恐非事实。二十一年这段史料才是实情:“减激犒钱及对籴米各五分……然尚余的籴本、水脚钱、激赏绢等,皆军兴后权所增益者,尚未曾减。”二十三年八月,知惠州郑康佐代还,建请朝廷编辑,“自中兴以来,省刑罚、薄税敛,凡恤民宽厚之诏令,编类成书,以赐守令。”二十五年九月完稿,秦桧等宰执进呈《绍兴宽恤诏令》二百卷,凡五十门,诏镂版颁降。很可惜,此书今已佚失,无法参考。 综上所述,高宗休兵养民与蠲减税役具有功利性的目的,在于塑造政权的正当性,寻求其权力稳固。蠲减税役是手段(工具),而非结果。 汇集列表 本节先汇集史料列表,作基本分析。下一节再作详细解释。 分年统计如下:十一年无,十二年无,十三年三起,十四年六起,十五年七起,十六年四起,十七年八起,十八年六起,十九年两起,二十年三起,二十一年六起,二十二年两起,二十三年两起,二十四年三起,二十五年六起,二十六年十一起,二十七年八起,二十八年四起,二十九年九起,三十年无,三十一年八月之前四起。以年度数量而言,二十六年十一起,最多;十一、十二、三十年无,最少。整体说来,还算平均,未有大量集中之处。 政治策略 财政权收归朝廷所有,系宋朝的祖宗家法,绍兴和议之后再次确定这项原则。朝廷严格掌控蠲减税役的权力,凡是蠲减行为均须事先上奏核可,不能私下运作。绍兴二十四年七月,知成都府萧振落职放罢,池州居住。理由是他私自将“对籴军粮八万石截留不发”,其后被论劾以“矫情惑众,以沽时之誉”的“窃名市私”罪名。至于论劾萧振沽名钓誉是否属实,无法确定。 表1和表2显示,大多数是零星式的减免税役,而非全面的、系统性的。和议后的蠲减税役,可暂分为三期。第一期,绍兴十三年至十四年,蠲减者不少是积欠逋负税租之类(编号2至6)。可能的考量点,倘若重新开征的话,追讨并不容易,干脆借着减税之名,做个顺水人情。第二期,绍兴十五年至二十五年,依照蠲减项目多寡来排列:和预买绢及折帛钱(编号11、14、18、26、37、41)、和籴(编号10、17、27、32、34、47)、免行钱(编号22、23、35、54)、月桩钱(编号24、28、33)四项为大宗。从零星式蠲减到系统性尝试,最后只有免行钱全面蠲免、地方羡余拨充月桩钱两项受人注目,其余南宋所增新税(含调拨性科名)均未能取消。和预买绢转变折帛钱,照常征收;调拨性税课也没除豁,经制钱、总制钱、月桩钱、版帐钱窠名依然存在;职役仍是名募实差,免役钱、助役钱、免役宽剩钱还有。免行钱是唯一例外,年额一百八万余缗,国用所占比例很低。第三期,绍兴二十六年至三十一年,又回到零星式蠲减模式。秦桧卒于绍兴二十五年十月,高宗朝蠲减税役运动并未随之结束,仍然持续进行下去,甚至更为多项,详后。 议和之后,宋廷在财政政策上,一是进行减免税役,二是致力于营田屯田,三是致力于经界田地,四是清查官有财产(官田等)。后二者有两层含义:一是增加国家岁入,二是将税役合理化,这两点值得留意。 致力营田屯田方面,兹引《宋史》本纪简要说明之。绍兴十六年三月,“立淮东、江东、两浙、湖北州县岁较营田赏罚格。”比较赏罚格的设计,是为了鼓励官员致力于推广营田开垦,以减轻军粮财力的负担、民间和籴的压力。十八年十二月,“命利州三路都统措置营田,以其租充减免对籴之数。”二十年二月,“立守贰、令尉营田增亏赏罚格。”二十三年三月,“诏凡民认复军庄营田者,偿开耕钱。”二十五年七月,“诏四川营田有占民田者,常平司按验给还。”二十六年闰十月,“命离军人愿归农者,人给江、淮、湖、广荒田百亩,复其租税十年。” 致力经界田地方面,前贤论述已多,不再赘述。最初施行时,已揭示其目的,绍兴十三年六月,仓部员外郎王循友说: 比者两浙漕臣建议欲正经界,朝廷从而行之,若使尽究隐田,庶几供输可足旧额。欲望训敕诸路漕臣,各令根检税籍之失。 即是说,基于国用的定额拘收原则,透过经界法来彻底厘清隐藏田亩,可以填补减免税赋后的岁用缺额。以下仅引《宋史》本纪作为编年论述:绍兴十二年十一月,任命李椿年为两浙转运副使,在平江府创经界司,预计从一府到一路,最后行诸天下。十四年八月,李椿年升权户部侍郎,仍治经界。十五年正月,命令户部侍郎王鈇措置两浙经界。十二月,命令右司员外郎李朝正同措置经界,辅佐李椿年。十九年十一月,李椿年以经界不均而罢。 管理或清查官有财产方面,绍兴二十一年六月,“括淮南佃田所隐顷亩,以理租税”,立意颇佳。二十六年四月,“诏淮南、京西,占射官田踰二年未尽垦者,募人更佃。”二十八年正月,“遣户部郎中莫蒙等检视淮南、浙西、江东沙田芦场。”同年六月,“增浙西、江东、淮东沙田芦场租课,置提领官田所掌之。” 制定税役合理的规定,绍兴十五年八月,有官员乞免牛税一年。高宗回说:“天下之物,不当税者甚众,如牛、米、柴、面之类是也。”此事是否有检讨或实行?不太清楚。但从下引二十六年五月重申一次,看样子只是说说而已。二十一年九月“戊戌朔,籍寺观绝产以赡学。乙巳,均科处州丁盐钱。”前者将寺观绝产钱物移拨到教育经费,后者试图将丁盐钱科敷公平化些。不过,寺观绝产大多移拨到官方资产,如二十二年三月,“遣司农寺钟世明诣福建路籍寺观绝产田宅入官,其后岁入钱三十四万缗。”此处未言产权的归属,但既然朝廷遣派司农寺官员前往籍收,产权最后可能划归朝廷所有。二十四年八月,知吉州郑作肃任满入对,奏请蠲放该州黄河竹索钱拖欠四万余缗,高宗同意。此一行径却恼惹秦桧,指使台臣论列,可能是郑氏未向秦桧请示吧。明明黄河已不在南宋疆域之内,却照旧课征黄河竹索钱,日后如何说得过去?于是秦桧死后,二十六年正月,高宗将蠲免范围扩大到诸路黄河竹索钱积负。 二十六年五月,有言者提道:“朝廷节次放免米麦、菽豆、柴薪、耕牛、力胜等税钱,而不曾与减退税务课额”,即没有检讨商税岁额。于是高宗下令户部措置“将税务年额量与减免”。这位言者说到了重点,高宗朝系零星减税,是一种恩给形式,而非系统性减税。二十九年三月,“命官子孙制田减父祖之半,并其诡名寄产者,格外田赋同编户科役。”注意到了科役的阶级公平性。 简而言之,宋高宗于议和后之诸多减免税役行为,其真正意图在于争取政权的正当性,工具性格强烈。兹引绍兴十三年七月,作为正文的结束。高宗对秦桧说: 朕尝与卿言,候国用足日,蠲赋以宽民力。比卿兄梓朝辞,亦议及此。……朕谓若一概除之,又恐用或不足。 高宗不忘和议前减税的承诺,但他也为和议后减免税役定调,只是部分蠲减,象征性蠲减。何者是高宗的手段,何者是其目的,一目了然,自不必多言。八月,高宗与宰执论及籴买一事,欲复置都转运使,其言: 自来人多耻言财利,不知国家之所急。孟子言:“政事,则财用不足。”此岂小事也? 重视才用的类似话语,高宗不会轻易多言,凤毛麟角,幸亏史籍还保留这些对话,让人得知其意图。显然,在宋高宗的内心,宽民力是其阶段性的手法,稳定政权是其真正的目的,应无疑问。 二十五年十月,秦桧死后,高宗为了拨乱反正,批判秦桧专政之非,彰显自己统治的正当性,于是加速兴利除弊。以蠲减税役而言,单就二十六年为例,一年内便有十一起之多。正月,对前面提及的不合理杂税黄河竹索钱,高宗下令诸州除放。同月,江、浙、荆湖诸路绍兴二十二年以前未起诸色钱物租税等见欠数目,形势并第二等以上有物力之家除放。二月,禁四川州县预借民间税赋。三月,浙、江、福建路岁起物料,以三分为率,减免一分。五月,蠲楚州、盱眙军民租十年。七月,蠲诸路丁绢一年二十四万匹。七月,罢临安府置油米铺、蔬果园、买扑税场、新漕河渡钱。同月,蠲临安府在郭两县和买绢。同月,蠲民间私欠官负。八月,蠲建康府积欠绍兴二年至二十年内库折帛钱二百三十三万缗,绢二十万七千余匹。闰十月,罢廉州贡珠,蛋丁自便,诸如此类。 结 语 随着绍兴和议成立,收兵权沛然有成,孝亲已实践,偃武修文按部就班。议和四大原因之中,唯有持续强调蠲减税役,可以塑造讲和的正当性,制造中兴气象,抑制反对声浪。和议之前,为了解决兵费不足的窘困,宋廷增加许多新的财政来源,重税以养兵。在主和路线之下,高宗君臣试图改变重税养兵,改以“休兵息民”的政策论述。和议后二十年间的财政作为,一是进行减免税役,二是致力于营田屯田,三是致力于经界田地,四是清查官有财产。后二者有两层含义:一是增加国家岁入,二是将税役合理化。 高宗休兵养民与蠲减税役具有功利性的目的,在于塑造政权的正当性,寻求其权力稳固。蠲减税役是手段,而非结果。和预买绢转变折帛钱照常征收,而调拨性税课也没有除豁,经制钱、总制钱、月桩钱、版帐钱名目依然存在。职役仍是名募实差,免役钱、助役钱、免役宽剩钱还有。最后只有免行钱蠲免、地方羡余拨充月桩钱两项受人注目,南宋其余所增新税与调拨性科名均未能取消。有此结果,自然不意外。 宋高宗论述政策的能力甚佳,他明白看出休息养民是屈辱讲和最好的说帖,只要稳住此一论述,便能取得政权的正当性,稳定皇权的制高点。秦桧死后,高宗为彰显秦桧当政之非和自己统治的正当性,于是加速推动仁政。 总之,高宗于和议后的减免税役具有功利性,属于政治策略的手段,真正目的在于稳定政权,寻求政治的正当性。宽民力是其手段,稳定政权是其目的。如此,才能看清楚经总制钱等南宋新增调拨性财赋未能废止的原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