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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修山寺，元英宗曾杀过上章极谏他的大臣、流放过大臣，这尊在血色中“ 耗财病民”铸造的巨大的铜佛，最终并没有护佑他。 北京的灵性全在西山那一抹晚霞。 她静静卧在那里，700年的人间轮转，就在她一呼一吸间过去了。只是50 万斤赤铜铸造的躯体上彩绘的袈裟，被岁月打磨得有些旧了。她曾被西山的晚霞照耀，她也曾发出光芒，成为西山那抹最耀眼的红色晚霞。 “乾坤呼吸老，世事展翻频”， 300多年前，晚明兵部尚书，被后世称为“唯一有可能挽救明朝的人”王在晋，在北京西山卧佛寺这尊佛前虔诚跪拜，他双手举过头顶然后附身用额头触碰翻转过来的手心，如此三回，一首五言诗的腹稿就打好了。他拜谒的卧佛，已经在这里静卧300多年。起身站立，王在晋轻轻读出后两句：“万态双眸外，千秋一息臻。”几乎还有未尽之意，他谦恭地后退了两步，接着又咏诵“嗟尔浮沉辈，蘧然未寤人”。不自觉地提高的声调，让这句警言在高大的殿堂内回响着，吓了他自己一跳。大明朝廷财政的捉襟见肘，庙堂内的残酷倾轧，风雨飘摇的时政，不禁让他想起“南坡之变”。这“万态”虽在佛的双眸之外，却在王在晋的心里，在这300多年人世的轮回间、无数在卧佛前跪拜的读书人心里翻转着。王在晋感觉最后这句，不是出自他的口，而是这尊巨大的铜质卧佛借了他的口警示世人的。 从王在晋拜谒卧佛寺再往前推300多年，“南坡之变”的受害者，就是卧佛寺这尊铜卧佛的铸造者。他和他的祖先一样有着一张圆圆的、高颧骨的脸，只是他团团的脸上还有与年龄不符的刚毅与坚韧，他就是刚刚登上皇位的17岁 的年轻帝王——元英宗孛儿只斤•硕德八剌。他是元朝的第五位皇帝，蒙古帝国第九位大汗，元仁宗嫡子，庙号英宗。硕德八剌出生于大德七年（1303年）， 延祐三年（1316年）立为皇太子，延祐 七年（1320年）三月即位，时年17岁，次年改元“至治”。“至治”这个年号只在这个世上存在了三年就流星般逝去，因为“南坡之变”。 英宗是从元大都乘着他的御驾来的。他沿着山坡下缓缓上升的御道大步地向上走着。两侧“老柏百许森立，寒威逼人”，后人又称“大松两行拥之，香翠扑人衣裙”的古柏夹护着英宗走的御道。年轻帝王坚定地踏在由有大块的石头铺就的路面上，每一步脚踏在石头上发出的砰砰声都令他心潮澎湃，一个帝国将在他的手里腾飞，他要做一个明君，做一个给百姓带来福祉的帝王。他的身后，是他所倚重的、后来被他封为丞相的22岁臣子拜柱。父王拨巨资令拜柱督造寿安山寺（元代卧佛寺名几经更改，早期叫寿安山寺，中期称作“大昭孝寺”，元末则改称“洪庆寺”），今父王薨逝，英宗是来视察工程进度的。 
北京香山卧佛寺主殿内卧佛 卧佛寺是这座建于唐贞观年间古寺的俗称，这寺的正名叫“兜率寺”，在佛经里，兜率宫是天宫的最高层，是菩萨们往生的地方。 “兜率寺”的名字，要首先从唐太宗征高句丽谈起。高句丽是隋唐时代兴起于我国东北部的强大民族政权，因其骁勇善战，对中原王朝造成了强大的威胁。为解除边患，安定国家，隋炀帝先后三征高丽，民生凋敝，并引发了隋末农民战争，以至隋朝灭亡。 唐朝建立后，强大的高句丽政权依然威胁着唐朝的边界安全。不时被高句丽欺负的朝鲜半岛上的蕞尔小国新罗屡向唐朝求援。为了彻底解决边患，扶植新罗，唐太宗于贞观十八年(644)，出兵征高丽。唐军势如破竹屡战屡捷。至次年9月，天气转冷，太宗皇帝下令班师。途径幽州时，为了悼念东征阵亡的将士，太宗皇帝于城内建悯忠寺（今法源寺），而于西郊建兜率寺。兜率宫“如是福聚、如是端正、如是微妙、如是庄严”，唐太宗希冀这些与他并肩作战的死难将士，能成为菩萨，得以往生，得享兜率天。 唐太宗修兜率寺时，正值玄奘法师刚从天竺回到中土。他从天竺带回梵文佛经657部，和各种佛造像。卧佛寺的主尊“丈六金身旃檀卧佛”，就是根据玄奘带回的图纸塑造的。卧佛的造型是佛“涅槃”时的情态，涅槃就是新生，是佛的最高境界，选择这样的佛造像作为寺里的主尊，唐太宗是倾注了深厚情感的。“卧佛寺”的称呼就由此而来，此名一直沿用至元代延佑七年元英宗重新扩建之前。 此时，年轻的帝王硕德八剌就走在唐太宗走过的路上。他从小被元仁宗带在身边，自幼受儒学熏陶。他仰慕唐太宗，他希望他自己统治下的帝国也能够像唐太宗一样政治清明，经济恢复和发展，国力增强。而且还要像唐太宗一样虚心纳谏，用人唯贤。减轻百姓的劳役负担，将刑法化重为轻。他也要实现一个“盛世”的梦想。 其实他本不想做这个皇帝，父皇想要立他为皇太子，硕德八剌知道后去拜见皇太后，坚决推辞说：“我年纪太小而且能力不足，况且我兄长还在，应该立我的兄长，让我来辅佐他。”皇太后不允许。这个武则天样的女人，看着儿子仁宗的圣体日见羸弱，便把宝压在了孙子身上。13岁的硕德八剌被立为皇太子，16岁时仁宗下诏命，让所有机构的事务都要去先交给硕德八剌，然后再向自己奏报。无法选择命运的硕德八剌感受到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他曾对中书省的大臣说：“皇上把天下的事务都交给了我，我日夜战战兢兢，惟恐哪里做不好。你们一定不要有所顾忌，一定要恪勤乃职，不要有懈怠的地方，以免达不到为君父解忧之忧。”
十方普觉寺，由于唐代寺内就有檀木雕成的卧佛，后来元代又在寺内铸造了一尊 巨大的释迦牟尼佛涅槃铜像，因此，一般人都把这座寺院叫作“卧佛寺” 35岁的父皇并没有给他更多的历练时间，一年后就撒手人寰了。登基后，他继续推行从太祖忽必烈即开始的“以儒治国，以佛治心”政策。目前高句丽的边境威胁已经不存在了，因为在他的太祖忽必烈时，能屈能伸的高丽王，让自己的儿子娶了忽必烈的女儿，改善了两国关系。高丽王摸清楚元朝上流社会喜欢美女，为了“背靠大树乘凉”，就不停地向元朝廷和贵族进贡美女，美女们就用她们的姿色和才华，助力了一国的平安。 硕德八剌想把已经臣服的高句丽郡县化，使其完全和元朝的其他行省一个待遇。这时候有个大学士王约站了出来，他说：“高丽去京师四千里，地瘠民贫，夷俗杂尚，非中原比，万一梗化，疲力治之，非幸事也，不如守祖宗旧制。”正是这一番话，让“高丽国祚”得以存续。他岂不知就是这一念之差，给后来人找了多少事，添了多少麻烦！据说高丽人知道后，为王约画了像带回国内，为之立生祠，并说“不绝国祀者，王公也。” 硕德八剌穿过山门殿，在天王殿院内，他看到了七叶的“佛树”正在开着一树白色的花。那花的形状好特别，像是一座座象牙的小佛塔，铺满树冠。拜柱告诉他，这树叫桫椤树，是当年玄奘大师从东土带回的种子，兜率寺始建时种下的，已经有快700年的树龄了。拜柱还指着院内两棵高大的松柏说，这也是唐太宗初建兜率寺时种的。抚摸着虬劲的树干，仰望遮天蔽日的苍翠，年轻的帝王心里对唐太宗的敬仰再次油然而生。 终于硕德八剌看到了那尊根据玄奘带回的图纸塑造的“丈六金身旃檀卧 佛”。虔诚的膜拜过后，他又详细地向拜柱了解了兜率寺的历史。有元一代，皇帝为自己和家人祈福祝寿，都要广建寺院。正是这尊檀香木的卧佛，引发了新帝王一个奇想，他要做件开天辟地的事，他也要铸造一尊卧佛，天下最大的卧佛，用铜，用最好的铜，用最好的工匠。他要用这样的行动向佛祖表示虔 诚，让这尊佛引领父皇登兜率宫，让巨大的佛体保佑他的帝国和臣民，他暗自还在心里跟自己说，他还祈求佛保佑他，让那些阻碍他的力量消弱，受到惩罚。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激动起来，那天他和拜柱在这座唐代古寺彻夜深谈，那尊唐代的古佛默默倾听和见证了这两位年轻人高昂的激情。 元代时铸铜已经非常普遍，但大多是形体较小的日用品：鼎、簠、爵、盘、罐、碗、盆、鼓、铃、笔架等，虽然小巧，但零七八碎的。此时藏传佛教出现了以铜为主料的佛造像，有的加入金、银、锡、铅、石墨、汞等多种金属铸造，并采用雕刻、磨光、鎏金、包嵌、铆接等多种技法处理。在英宗的宫殿里，就有镶嵌着宝玉石、豪华绚丽的铜佛像。而他想做一个举世无双的事，于是他调动全国最好的工匠，出巨资，不惜功力，铸造铜卧佛。 1321年，就在硕德八剌视察卧佛寺工程一年后，铜卧佛礼成。在拜柱的督造下，经过堆砌土台，在台上制坯、翻模、浇铸、整修，基本工作完成后，在佛身上装饰髹彩，整个过程环环相扣，一气呵成，不能出现丝毫差错。之后，根据佛的体量，加盖了卧佛殿。现在长5.3米，高1.6米，重约50万斤，耗银五百万两，体积巨大，熠熠散发着光芒的铜佛静卧在了汉白玉的莲花台座上。佛像头西面南，倒身侧卧状。双腿平伸，右手曲肱托首，左手自然平舒放在腿上。佛像面部安详，体态自如，浑朴腿上。佛像面部安详，体态自如，浑朴精致，高超的冶炼铸造技术无以复加地呈现了佛教艺术净化、肃穆的风格，堪称绝世精品。 硕德八剌完成了他的心愿。现在卧佛寺内一尊唐贞观年间的香檀木卧佛；一尊是他主持下铸造的巨大的铜卧佛共存一寺，一尊古朴，一尊辉煌；一尊木质，一尊铜铸。可以想象这位蒙古族入主中原的年轻王者在膜拜两尊佛时内心里与唐太宗皇帝一较上下时心理上的自得！这尊巨大的卧佛，无比增添了他施展宏图的信心，他要做一位千古明君，他要实现治国的梦想，但是，这又何其难也！ 太皇太后答己和右丞相铁木迭儿等人扶持他登上王位，却处处掣肘，杀伐异己。父皇过世第三天，硕德八剌尚在“素服寝于地，日歠一粥”时，答己太后便以太皇太后之尊制出中宫，把被罢了相的铁木迭儿重新调入中书省，出任右丞相。铁木迭儿恢复官位后，“睚眦必报”，对从前弹劾过他的人肆意打击。而小皇帝身后却没有一个既有声望又可以信赖的侍臣班子。他孤立无援、“孑然宫中”的境地让他对佛教更加重了心理的依托。现在他所能托付者，就是身后这个是与他同样迂阔而不谙世故的年轻的拜柱。即便这样，他也要一搏，他要成为唐太宗那样的英明帝王。 也许真的是卧佛助他，至治二年 （1322年）初秋，铁木迭儿、太皇太后相继去世，顿时，英宗感受到解缚的轻松。英宗任命拜住为中书右丞相，并且不设左丞相，以拜柱为唯一的丞相。他励精求治、锐意于改革，召集了德高望重而颇有治国经验的前朝老臣，用优厚的待遇起用汉族官员和儒士。一时，朝廷因改革的举措接连出台，一派欣欣向荣：推行助役法；颁行《大元通制》，加强法制；革除以往的政令不一、罪同异罚的混乱现象；发布《振举台纲制》，要求推举贤能，选拔人才；裁撤冗职，节省浮费，减免赋役，以舒农力。清除铁木迭儿余党，查处他们的贪赃枉法事件。当时天下为之风动，政治为之一新。 英宗性刚明，处处以明君的标准 要求自己，“尝以地震减膳、彻乐、避正殿”。他身边的臣子认为皇帝的自我约束精神值得称赞，便“称觞以贺”，没想到英宗愠怒说：这有什么可称赞的?“朕方修德不暇，汝为大臣，不能匡辅，反为谄耶？”将这位拍马屁的大臣斥责了出去。他曾经毫不留情面地训诫大臣：“卿等居高位，食厚禄，当勉力图报。苟或贫乏，朕不惜赐汝；若为不法，则必刑无赦”。 新政使得元朝国势大有起色。但新政却触及到了蒙古保守贵族的利益，必然遭到利益集团——保守的蒙古贵族反对，对这一点年轻的君臣似乎缺乏预料。政治需要老辣和沉稳，一艘巨大的船体，遇到狂风恶浪袭击时，最怕乱打方向。毕竟年轻，毕竟缺乏政治斗争的经验。24岁的丞相拜住不停地将铁木迭儿的“过恶”反复陈奏，让英宗对这个死去已近一年的权臣的憎恶竟急剧加深而不能自抑。他的怒火开始发泄到被视为铁木迭儿“奸党”的那些朝臣身上，包括先已宣布赦免不究的铁木迭儿的义子铁失身上。 1323年在上都（城址在今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正蓝旗草原）视察的20岁的英宗被几年来宫廷内外的繁杂搞得心烦意乱，夜不能寐。那些害怕被诛的旧贵族揣摩着帝王的心理，唆使番僧向宰相拜柱建言作佛事以禳灾，希冀用这样的行动讨得皇帝的欢心而获得大赦。也许这就算是一种委婉的投降吧！没有想到的是，拜柱声色俱厉地责备番僧说：“尔等不过图得金帛而已，又欲庇有罪邪？”本来风雨欲来，听到帝王专宠宰相的话，让感觉失势的铁失等人理解为英宗又要惩治“有罪”的暗示。“闻之益惧，乃生异谋”，促使铁失下决心跟皇帝拼个鱼死网破。他拟定在至治三年八月初四（1323年9月4日）刺杀英宗。 可悲的是，敌人的阴谋正在实施，而年轻的帝王和他同样年轻的宰相却浑然不觉。上都是保守派蒙古贵族势力盘踞的据点，英宗从上都出发，在准备返大都的路上，夜宿上都以南30里的南坡店。他毫无戒备，不仅“左右内使回避太远，后妃亦不在寝处”。铁失纠集了一批心怀怨恨的守旧贵族，其中就有铁木迭儿的儿子锁南发动兵变。他们冲进硕德八剌的住宿地，先杀掉宰相拜柱，接着铁失亲自闯进皇帝的幄殿，杀害了英宗，史称“南坡之变”。那晚的南坡在汩汩血流中沉寂，即便是得了手的阴谋偷袭者铁失也没有发出胜利者的欢 呼。 长期受太皇太后的压抑，这位年轻的天子比任何一位皇帝都热衷于表现天子的威严，比任何帝王都想快速地实现他的理想。而年轻的宰相想“速助他成事，也促其陨也”。清末民初史学家屠寄在《蒙兀儿史记》中这样评价英宗：“汗性刚明，励精图治，承延祐宽政之后，思济之以猛，御下甚严……然过信喇嘛，大起山寺，不受忠谏，饮酒逾量，有时至失常度云”。这“山寺”便是卧佛寺。为修山寺，他曾杀过上章极谏他的大臣、流放过大臣，这尊在血色中“耗财病民”铸造的巨大的铜佛，最终并没有护佑他。 南坡之变，使得刚刚启动的“至治新政”戛然而止，从此以后，大元帝国再没有出现有所作为的君主。假如历史可以假设，假如英宗、拜柱手段更加老辣，假如他们对保守的政敌严加打击与防范，假如没有“南坡之变”……但是，历史没有假如，那么年轻，天资聪慧、雄才大略、思想开明、体恤人民的君臣就和他们打造的、刚刚掀开序幕的“至治盛世”一起如流星般陨落了! 年少君臣千古恨，在位四年，元英宗去世时年仅20岁，后从葬诸帝陵，庙号英宗，谥号睿圣文孝皇帝，蒙古语称号格坚皇帝。 * 感谢作者授权，转发请联系作者。 * 感谢刘培恩授权使用照片，转发请联系作者。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