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從堂藏銅馬式考 董珊 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 天馬來兮從西極,經萬里兮歸有德。 乘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 引言 在此介紹的一件西漢青銅馬,是臺北樂從堂的收藏。這件青銅馬作四足站立狀,形體完美(圖一),頭尾長23釐米,從足底至頭頂通高21釐米,從鬐甲至足底(體高)13.3釐米,體厚6釐米。頭部高7釐米,深2.5釐米,眉間距2釐米。在銅馬的頭面及身體、四足,有72處標注銘文,字體皆爲古隸書,共計105字。這些題銘標示馬體各部位的名稱,因此從功用上來說,這並不是普通的銅馬,而是一件表現良馬標準的相馬模型,這是可以一望而知的。 圖一:樂從堂銅馬式 伯樂相千里馬,是衆所周知的典故。伯樂名孫陽,是公元前六百多年春秋秦穆公時代的相馬名家。用於傳授相馬技術的青銅模型,稱爲“銅馬法”或“銅馬式”,據文獻記載,漢代有兩件著名的馬式,一件是西漢武帝時東門京銅馬法,《漢書·公孫弘列傳》:“待詔金馬門”顏師古《注》引如淳曰:“武帝時,相馬者東門京作銅馬法獻之,立馬於魯班門外,更名魯班門爲金馬門。”另一件是東漢馬援銅馬式。《後漢書·馬援列傳》: 援好騎,善別名馬,於交阯得駱越銅鼓,乃鑄爲馬式(李賢注:式,法也。),還上之。因表曰:“夫行天者莫如龍,行地者莫如馬。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安寧則以別尊卑之序,有變則以濟遠近之難。昔有騏驥,一日千里,伯樂見之,昭然不惑。近世有西河子輿,亦明相法。子輿傳西河儀長孺,長孺傳茂陵丁君都,君都傳成紀楊子阿,臣援嘗師事子阿,受相馬骨法。考之於行事,輒有驗效。臣愚以爲傳聞不如親見,視景不如察形。今欲形之於生馬,則骨法難備具,又不可傳之於後。孝武皇帝時,善相馬者東門京鑄作銅馬法獻之,有詔立馬於魯班門外,則更名魯班門曰金馬門。臣謹依儀氏䩭(羈)中,帛氏口齒,謝氏唇鬐,丁氏身中,備此數家骨相以爲法。”馬高三尺五寸,圍四尺五寸,有詔置於宣德殿下,以爲名馬式焉。 據古代對相馬模型的稱呼,樂從堂藏這件青銅馬,可以稱爲“錯銀銘文青銅相馬法式”,簡稱爲“馬式”。 出土的漢代青銅馬,有學者認爲其中製作精良的也是馬式。[1]但舊所謂的那些馬式實物,都沒有標示馬體部位名稱的銘文,很難說是馬式。目前僅見樂從堂這件銅馬有銘文,是確切無疑的相馬法式。這些銘文,對研究歷代相馬術有重要的意義。本文詳細介紹這件銅馬式的形制,考證其銘文,希望對相關的研究有所裨益。 一、形制介紹 馬式可以分爲頭頸、身腹、四足三大部分來介紹。其中馬頭、頸的構造複雜,有很多特點,需重點描述。 (一)馬頭與頸(圖二、三、四、五、六,馬頭部右視、左視、正視圖,線圖) 銅馬額頂部與鬃毛相接處,有一個豎立的扁平肉髻,正視形狀如水滴。[2] 兩耳如削竹筒,分立髻之根部左右,耳尖幾乎相交。[3]在馬耳的根部,有一道具兩條棱線的隆起,起於耳根與髻相接處,繞耳根向後,終於耳筒與頂骨相接處,其末端略尖而上翹。這道隆起的兩棱之間的窄平面上,有一個錯銀文字“角”。 從肉髻至眉骨之上,有一道肌肉,起於肉髻下,終於顴骨之際。在此道肌肉的平面上,有錯銀文字“八肉”。兩道八肉左右相對,如“八”字形,其夾角如圭首。 眼窩深陷,上眼瞼的上平面如高臺,又轉角而直下如懸崖,在高臺與崖壁上有錯銀文字,左銘爲“玄匩”,右銘爲“微肉”。崖壁有三層褶皺。 眼球處內凹,其邊緣呈直角三角形。眼瞼的上邊線與前邊線形成直角,下眼瞼爲直角三角形的斜邊。下眼瞼之下有同榦的兩枝筋脈,其榦起於顴之棱線末端,向上而分兩枝,其前面一枝交於下眼角,後面一枝與下眼臉中部相接。 在下眼瞼與上述筋脈後者的枝、榦及顴骨棱線之間,形成一個略呈側立梯形的區域,其內有錯銀銘文“游肉”。 銅馬下眼角之下的近鼻梁處,有錯銀銘文“章肉”。右側銘文貼近鼻梁,而左側標注距鼻梁稍遠。 馬頰略呈半圓形,其前端近顴骨棱線處之弦端,有錯銀銘文“頄骨”。後端近圓弧處之弓端,有錯銀銘文“頰”。近頰之下端有分界明顯的兩道肌肉。 下頷與下唇相接處有凸棱,下頷與下唇分別標注“台”字、“脣”字。口微裂,口角微上翹,似微笑。鼻孔處內凹,鼻翼上有兩道褶皺,鼻翼近鼻梁處有錯銀文字“素”。 正視鼻梁,一道橫線將鼻梁分爲上、下兩部分。上部略凸出,其形如玉圭,近圭首處銘文“額”,圭本處銘文“莖”。在鼻頭處有銘“”。 在頰上、耳後的夾角處,有銘文“客主人”。在頭骨頂部鬃毛的兩側,有銘文“骰骨”。 頸項曲線優美。整齊的短鬃起於頭頂肉髻之後,豎立於頸後中線上。在頸部中段兩側,有銘文“頸”,其中左側頸部有兩個“頸”字。在頸後中線末端,有褶皺四道,漸沒於頸背相接之際。頸背相接處的鬃毛兩側,有相同的銘文曰“示”。 圖二:馬式頭部右視圖 圖三:馬式頭部右視圖線圖 圖四:馬式頭部左視圖 圖五:馬式頭部前視圖 圖六:馬式頭部前視圖線圖 (二)馬身、足、尾(圖七,馬背俯視圖) 銅馬之頸、胸、肩、背、腹、股、臀分界明顯。下腹有雄馬生殖器。 在馬身左右兩側,刻有“>”形斜刀線條,上面的那根線條,起自頸、背、肩相接之處的馬鬃兩側,下面的那根線條,起自前肢肘窩處,兩線相接於馬身體兩側的中部,其形狀略如短翅。在頂角之內,有銘“中身”。[4] 高肩,在肩上近頸肩分界線處標注“肩”字。肩前有兩塊發達肌肉,有銘文“禺”。左右兩塊胸肌膨出。馬前肢上臂外側標注“臂”。在臂與肩前肌肉之間,是兩塊略呈三角形的肘關節處肌肉,上有銘文“斗肉”。右側斗肉與臂的分界比左側明顯。圍繞馬的前臂,有五道豎線刻劃;在臂與肩、肘相接處,均有三道陰刻短線,以表示分界處的褶皺。 踠骨處前面較平,有銘文“骹”。其結節側突,踠、蹄之間距較短,後側有豎線刻劃。圓蹄,上有蹄繫與球節,蹄繫與蹄分界明顯,蹄底面有“V”形裂。 背上部有銘文“背”。兩脅有銘文“脅”,腹下有銘文“腹”。自上俯視,脅與腹、腰有分界。馬背雖平,而微有起伏,背上段的脊柱溝隱約可見。背下部近腰處,兩側肌肉漸隆起,脊柱溝明顯,直達尾本。腰背處脊柱兩側有銘文“鴟耳”。 腹與股之間的腹股溝內,有銘文“鈆”。臀與背相接之處,有銘文“髁”。後臀尖處,有銘文“權”。臀尖之下近股處,有銘文“直肉”。臀左右側近股處,有兩道深溝,約起於尾本處,終於股上,有銘文“汗溝”。 馬膝處有三塊肌肉,其上有銘“鼓肉”,下近前處有銘文“脽”,後下方有銘文“股”。以上三者相交處形成一個三角形的隆起區域。 馬後足踠骨結節向後突出甚高,上有題銘“烏頭”。後足踠骨結節之側的細骨上,有題銘“輔骨”。踠與蹄之間的骨上有三道刻劃豎線,以表現其筋骨細勁。正對上述“輔骨”之下的細骨上有題銘“骭”。後蹄形態與前蹄略同,其下亦有V字形裂。 馬尾先上翹而後下垂,尾本處有四條表示褶皺的陰刻橫線,尾末端有一橫結。 圖七:馬式背部俯視圖 (三)製作工藝和使用痕迹的觀察 銅馬體中空,因此該馬應是先鑄造成形。其大部分表面有很多的機械加工微痕,可知鑄造之後經過仔細的車削修正,例如馬耳筒的內部,四肢的下部,口唇的部分,都有成片的連續刀痕。馬體也有很多部位非常光滑,可知車削之後又經過仔細打磨,因此難覓鑄造的範線、澆口等痕迹。 銅馬上的銘文大多錯銀。[5]從某些錯銀脫落的筆劃看,文字筆劃是刻成,錯銀常溢出溝槽。銘文有改刻(例如“背”字)、標注位置不準確(例如:“頸”字)、錯銀位置偏離筆劃溝槽(例如“鼻”字,或者是用錯銀修正刻痕)、缺刻筆劃(例如“脽”漏刻肉旁兩豎筆,類似“淮”字)、筆劃錯銀中間有淺槽(例多不舉)等情況,從工藝的角度均值得注意。 爲清晰表現馬體結構,銅馬的製作者對於每一處肌體分界線都做了深淺不同的刻劃。較深的刻劃大多剛勁有力,是表現立體結構所必須的,例如龍翅處的刻劃,作一面坡的大斜刀;馬四肢表現筋骨的刻劃,刀口痕迹多呈“V”字形。比較細的刻劃,例如在頸與鬃分界處、頸肩分界處、汗溝處,則用多條淺而細的刻劃,以強調較緩的凹陷。 此外還應注意的是,在馬耳筒下、“八肉”上、“角”上等處,還有一些看似無關立體造型的細線刻劃,這些細線應該是爲了表現這些部位更加細微的結構,可以認爲是使用痕迹。從這類痕迹,可以了解相馬術的某些精微之處。 銅馬作四蹄站立姿態。但在水平面上,若以頭頂肉髻和兩前蹄爲支點,或以兩後蹄和馬尾橫結爲支點,銅馬均可以達到穩定狀態,甚便於觀察。猜想最初設計製造時,就考慮到了三點置放時的重心位置。 (四)馬體高度和比例 歷來談馬的高度,稱從頭至地的高度爲“頭高”,從鬐甲(肩、頸分界處)至地的高度爲“體高”。一般古書所談古馬的高度均爲體高。頭高不能作爲度量標準。 度量樂從堂銅馬式,其頭尾長23釐米,約近漢代的一尺,從鬐甲至足底(體高)13.3釐米,約合五寸八分。據研究,秦漢時代優良馬體高的標準是至少五尺六寸以上。[6]因此,樂從堂銅馬式的製作比例應該是1:10,原馬理想的體高在五尺八寸左右。(約合今134釐米)[7] 二、相馬術的學術背景 前面已經講過,這件馬式最爲珍貴和獨特之處,在於記載馬體部位名稱的錯銀文字。考證這些名稱與部位的關係,屬於傳統的名物學範疇。研究所需要的證據和方法,約有以下幾類,分別是:1、語言文字本身證據;2、古書的證據;3、馬式與馬體本身的證據;4、圖像方面的證據。下面分別來做些說明。 (1)語言文字本身的證據,是首先以銘文字形爲主要根據,來確定銘文的音義。這是語言文字學的方法。 (2)古書的證據,可以將“古書”分爲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兩類。 相馬術在《漢書·藝文志》屬於數術略形法類,形法類有“《相六畜》三十八卷”,即小序所說“(形)六畜骨法之度數,以求其聲氣貴賤吉凶”。《相六畜》肯定包括相馬術,但其書已久佚,今不知其詳。 傳世文獻中有很多與相馬有關的內容。目前所知年代最早的,是北魏末年賈思勰著《齊民要術》卷六“養牛馬驢騾第五十六(相牛馬及諸病方法)”,集中保存了相馬、養馬、馬醫的內容。《齊民要術》中有很多術語,難解的古字詞較多。北宋曾任“運使秘丞”的一位姓孫氏者,曾撰《齊民要術音義解釋》,據考證,孫氏之注即今本《齊民要術》所見句下之注。[8]孫氏雖然博聞多識,但並沒有把相馬術語都講清楚,至今仍有很多疑問。(以下我們引用《齊民要術》卷六中的內容稱“《齊民要術》”,引用“孫氏注”放在括號中稱“原注”) 《齊民要術》卷六保存的相馬術,往往爲後世馬書所繼承或節録,例如唐代李石著《司牧安驥集》、明代楊時喬主編的《馬書》十三卷、明代俞仁、俞傑兄弟編纂《元亨療馬集》等等。[9]這些馬書中相馬的部分,都有對《齊民要術》卷六的整理重編,並且附有圖說。所以說,《齊民要術》卷六是後世相馬術的主要來源。 此外,傳世文獻中,《爾雅·釋畜》的“馬部”記載馬的毛色,其中也涉及馬體某些部位名稱。 出土文獻有《相馬經》,見於西漢初期的長沙馬王堆帛書。馬王堆帛書《相馬經》主要是根據馬眼睛和周圍的眉睫、骨肉、筋脈來相馬,共約5000字,分爲三段。研究認爲,這三段分別是“經”“傳”“故訓”。《呂氏春秋·恃君覽·觀表》講到古代相馬的流派:“古之善相馬者,寒風是相口齒,麻朝相頰,子女厲相目,衛忌相髭,許鄙相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