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告》簡5、26、29、40中用爲“嗚呼”之“呼”的幾個字,整理者均隸作“虎”。[1]按这幾個字與簡38、40、45的“虎”字寫法有別,似當隸定爲“虖”。考慮到簡5的情況與其他三簡相比稍微有點特殊,後面再討論,先來看一下其餘幾個字(釋文用寬式,下同):
A類和B類字形下部寫法不同:A類字起筆是“一”,且無論傾斜角度有多大,總體上總是自左起筆運筆至右收筆;B類字起筆是“丿”,自右上起筆運筆至左下收筆,A類字形全部用作虛詞,B類字形全部用作名詞。尤其是《四告》中的第四篇,同篇之中同時出現了A類和B類兩種字形尤能説明問題。對照字形和辭例,不難看出,書手是在有意的區分寫作“”形的A類字和寫作“”形的B類字。因此,將這兩種寫法迥異的字全部隸定爲“虎”恐不妥。 對照甲骨、金文以及出土簡帛的相關字形,可以看出B類字形實際是“虎”的變體。相關字形的對照如下表:
觀察上表可以發現有的簡38的虎字與后舉諸形相比基本沒有變化,簡40和簡45的虎字稍有繁化。這裏我們重點討論A類字形。A類字形又見於上博簡《孔子詩論》、《季庚子問于孔子》、《舉治王天下·文王訪之於尚父舉治》等篇,字形作:
上述字形在簡文中均用作“乎”。上博簡的整理者將上述各字均隸定爲“虖”。[2]也有不少學者將這些字形隸作“”,[3]如果單看以上這些字形,隸作“”似乎并無多大問題。但假如我們將下列《廼命一》簡3和簡10中兩個字也加以考慮,就會發現隸作“”在字形上有未安之處。 《廼命一》簡3和簡10中用作“嗚呼”之“呼”的兩個字形如下:
整理者將上述兩個字形都隸定爲“虎”。[4]簡3、簡10的兩個字形也屬於A類字,同樣若隸定作“虎”不太妥當。隸定爲“”形亦不準確。《廼命一》簡3和簡10的兩個字“虍”頭下部寫法與“示”的寫法區別明顯,戰國文字中標準“示”的寫法極少竪筆打穿橫筆出頭。 既然A類字形不能隸定爲“虎”、“”,那麽應當如何隸定呢?李零先生曾在校讀《緇衣》時指出:“‘瘧’,原從虍從示,楚簡下半所從‘乎’有時與‘示’相近,此字相當於‘虖’,‘示’是‘乎’的訛變。”[5]我們雖不同意李零先生認爲《緇衣》中“虐”字相當於“虖”的意見(詳見後文),但其指出“‘示’是‘乎’的訛變”可從。我們認爲,A類字實際就是“虖”字。下面我們來分析“虖”字是如何演變爲《四告》中的這類形體的。“虖”字最早的形體見于西周金文,關於“虖”字的早期字形,劉釗先生曾有一段精彩的論述: 金文乎字作“”,後加一橫飾筆作“”,兮字作“”,與乎字不加飾筆的差別就是一作三點,一作二點。金文虖字作“”“”“”,字从“虍”从“兮”,不从“乎”。這是虖字的早期構形,後虍字中間一竪筆下垂穿透筆劃作“”“”“”“”,字下部遂變得與“乎”字接近,後便訛為从“乎”得聲。古文字乎、兮皆从“丂”得聲,音可相通。[6] 結合劉釗先生以上論述,我們將西周初期至戰國晚期“虖”字以及部分從“虖”之字的金文字形臚列如下:
觀察上表,我們會發現從西周至春秋戰國,“虖”字下方的“乎”旁變化明顯:“乎”字上方的兩點(姑且稱之爲“八”形,下同)逐漸由中心向兩邊、由“丂”形上部向“丂”形下部移動。春秋晚期的余贎兒鐘和戰國晚期的中山王壺的字形充分説明了這種變化。于省吾先生的《商周金文錄遺》曾收錄有虖君鼎的拓片,拓片上的“虖”字作下圖:
再來討論《四告》篇簡5用爲“嗚呼”之“呼”的“” 字,整理者同樣將其隸定爲“虎”。對照上表不難看出,“”和中山王壺(銘文選二·880)的“虖”字完全相同,因此也當隸定爲“虖”字。 我們可以對楚簡中的相關字形與金文字形的對應關係作一總結:
上述金文與楚簡字形的對應關係較清晰,楚簡與金文相比變化多在“乎”旁繁化以及“乎”旁下“丿”筆的截彎取直上。可見將這類字隸定爲“虖”字在字形源流演變上是站得住脚的。 前面我們提到從西周至春秋戰國,“虖”字下方的“乎”旁變化主要爲:“乎”字上方的 “八”形逐漸由中心向兩邊、由“丂”形上部向“丂”形下部移動。那麽,爲何會發生這種變化?這大概應該是爲了使字體的整體結構更加緊凑,“八”形在“丂”形上的“”字顯然沒有“八”形在“丂”形下的“”字結構緊凑。郭店簡《忠信之道》中的“虖”字寫作“”,清華簡《厚父》中的“虖”字寫作“”,兩者都是直接省去了“乎”旁的“八”形。這是通過直接省簡筆劃來達到字形結構緊凑的做法。[7] 上博簡《緇衣》與清華簡《成人》都出現了與“虖”寫法相近的“虐”字,字形分別作:
上博簡《緇衣》的整理者隸定爲“”,[8]清華簡《成人》的整理者引上博簡《緇衣》爲證,亦隸定爲“”。[9]這種隸定遂使其與“虖”相混。事實上以上寫法的“虐”字雖與“虖”字有相似的地方,但實際上差異明顯。“虖”從“虍”,而上述“虐”字均從“虎”。清華簡《成人》篇從“虎”無疑,上博簡《緇衣》篇“虎”旁的寫法雖與常見的“虎”旁有所差別,但與同簡“虘”字、17號簡“慮”字、23號簡“”字的寫法合觀(見下圖),可證《緇衣》篇的“虐”字亦從“虎”。
同簡“虘”字、17號簡“慮”字、23號簡“”字“虍”旁部分均作一竪筆打穿“虍”頭部分,而用爲虐的“”字竪筆打穿“虍”頭後有一個明顯的分叉用來表示虎的軀幹四肢。雖説楚簡中偶有“虎”旁與從“虍”旁相混的例子,但寫作從“虎”從“乎”的“虐”字當是刻意爲了與“虖”字相區別。若嚴格隸定,當隸定爲。[10] “虐”字爲何可以寫作“”?兩字音較近。字形上又有什麽根據呢?《説文》“虐”字古文作“”,從虎從口,楚簡中多見寫作此形的“虐”字。楚簡又多借“”爲“呼”和“乎”,從這個意義上講,“”字的作用和“虖”類似。疑古人本假借“”來表示“虐”,而“虖”“”在表示虛詞“呼”“乎”之時義同,故而遂誤以爲“虖”亦可假借用來表“虐”。然而“虖”字本被用來表示虛詞“呼”“乎”,再用來表“虐”就容易產生語義混亂。故而仿照“”字字形,將“虖”字上部的“虍”旁替換成了“虎”改寫爲“”。又上博《從政(甲)》簡15有“虐”字,[11]寫作: 整理者隸定爲“”。[12]如果我們關於“”字的推論成立,此字或應隸定爲“”,可以看作“”“”這兩種寫法的繁化。[13] [1] 黃德寬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拾)》,中西書局,2020年,第110、120、123頁。 [2]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楚竹書(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42、152頁。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楚竹書(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19頁。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楚竹書(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02頁。 [3] 采取這種隸定的學者頗多,兹舉數例,挂一漏萬。如:滕壬生:《楚系簡帛文字編》(增訂本),湖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491頁。劉信芳編著:《楚簡帛通假彙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174頁。徐在囯:《上博楚簡文字聲系(1~8)》,安徽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238頁。周波:《戰國時代各系文字間的用字差異現象研究》,綫裝書局,2013年,第90頁。白於藍編著:《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79、386頁。 [4] 黃德寬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玖)》,中西書局,2019年,第171頁。 [5] 李零:《上博楚簡三篇校讀記》,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5頁。 [6] 劉釗:《古文字構形學》,福建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91-92頁。 [7] 甲骨文和金文都有“寧”字寫作從“乎”的。如《合集》34152號甲骨片的寧字寫作“”32552的寧字寫作“ ”,《集成》編號爲6419的寧作父辛觶上的“寧”字寫作“”。由“”至“”“”,和“虖”的演變路徑一致。亦可作一旁證。 [8]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楚竹書(一)》,第190頁。 [9] 黃德寬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玖)》,第155、162頁。 [10] 按上博簡《緇衣》中的“虐”字,李零、徐在囯、黃德寬等先生已經先後指出其字當從“乎”,不過三位先生都認爲其字從“虍”則不合字形。見李零:《上博楚簡三篇校讀記》,第45頁。徐在國、黃德寬:《<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緇衣·性情論>釋文補正》,《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2年第2期,第3頁。 [11] 此從陳劍先生釋。見陳劍:《上博簡<子羔>、<從政>篇的竹簡拼合與編連問題小議》,《戰國竹書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9頁。 [12]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楚竹書(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28頁。 [13] 馮勝君先生以爲“上博簡本‘虐’字作,可能是由寫作形的‘虐’字演變而來”。與我們的觀點略有不同,可參看。見馮勝君:《郭店簡與上博簡對比研究》,綫裝書局,2007年,第150頁。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20年12月1日15:50。)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