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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之美:檀郎与谢娘

http://www.newdu.com 2021-06-17 中国作家网 张仲谋 参加讨论

    关键词:古典文学 宋词
    编者按:词是中国文学体裁中极具艺术个性的韵文形式,宋词是极具艺术魅力的优秀文化遗产。2021年3月,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学者张仲谋著作《宋词之美》,将审美阐发与名篇赏析结合起来,力求深入浅出,展现宋词独有的艺术魅力。张仲谋立足于诗词比较,把宋词的艺术个性概括为四种审美特质:由长短句错落、奇偶音节错落、韵位错落形成的节奏之美;由女性题材的主体地位和女性演唱的传播方式造就的阴柔之美;以惜流光、思华年、美人迟暮、众芳芜秽、流连光景、惆怅自怜为主题的绮怨之美;以婉转曲达、幽渺轻约为本色的婉约之美。中国作家网经出版方授权,发布《檀郎与谢娘》一节,以飨读者。
    
    《宋词之美》,张仲谋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
    古典诗词中的男女情侣往往会有一种类型化的称名方式,比如在唐宋词中出现比较多的就是檀郎和谢娘。当然,这里说檀郎和谢娘也只是一种代表性的说法,实际诗词中的男性情侣也可能是阮郎或萧郎,女性也可能是萧娘或秋娘。在古典诗词中,尤其是在唐宋词中,因为伤春伤别已成为基本主题,这种檀郎与谢娘的对应关系亦成为固定搭配。赵、钱、孙、李等常用姓氏不下百数,可是在诗词中成双作对出现的永远是檀郎与谢娘。我曾说唐宋词中的檀郎与谢娘,有点像中学英语教材中的李雷与韩梅梅,总是如影随形,成双作对。李雷与韩梅梅是教材编者杜撰出来的,檀郎与谢娘的出现却是在长期的诗词创作中约定俗成的。如此地不约而同,如此地高频率出现,显然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现象和词学现象了。
    一、专名与类名
    古典诗词中的有名姓的人物大概可分为三类。一类是历史人物,如李白《永王东巡歌》:“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五:“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辛弃疾《贺新郎》:“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这类人物形象多出现在咏史、怀古类作品中,或用作典故,或借以自比。第二类是作者身边实有的人物。如杜甫《饮中八仙歌》中的贺知章、崔宗之、张旭等人;柳永《木兰花》“心娘自小能歌舞”,“佳娘捧板花钿簇”,“虫娘举措皆温润”,“酥娘一搦腰肢袅”;以及晏几道《小山词》中时时出现的四个歌女莲、鸿、、云等人。当然也包括诗词中出现的题赠对象,如李白《赠汪伦》:“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刘过《沁园春•寄稼轩承旨》:“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这是生活中实有的人物,这些名字也是个性化的专名。第三类就是本文所要探究的类名化的人物。如《诗经》中的孟姜,乐府诗中的罗敷,以及唐宋诗词中屡屡出现的檀郎与谢娘之类。
    我们把生活中实有人物的名字称为专名,把这种类型化的人物名字称为类名。顾颉刚则称为私名与通名,许地山称为私名与类名。顾颉刚在谈到孟姜女的名字由来时说:“当时齐国必有一女子,名唤孟姜,生得十分美貌。因为她的美的名望大了,所以私名变成了通名,凡是美女都被称为孟姜。正如西施是一个私名,但因为她极美,足为一切美女的代表,所以这二字就成为美女的通名。” 顾颉刚这里所用的私名与通名本为逻辑学概念,但理解亦有不同。比如许地山谈中国古典戏曲与梵剧之区别,其中有:“中国剧本对于互相称谓底方法也略有一定,如‘员外’‘相公’‘小姐’‘主上’等,为通名;私名,则老者常名为‘大年’;婢女名为‘梅香’‘春梅’;役人名为‘张千’之类都是。” 这是许地山的理解,而在我们看来,私名指具体人的名字,通名指类型化的名字。古典戏曲中婢女多叫“梅香”,役人多叫“张千”,此正是通名或类名,而“员外”“相公”则只是身份称谓而非人名了。
    古典诗词中的类名代表着生活中某一类人物的形象特点,除了一般姓名的个体性符号功能之外,另具有某种文化意义和审美意味。它像一个语码,因为某种音韵效果和审美积淀,看到它就会涌起一些美好的优雅的联想。当然它也不像《红楼梦》中的甄士隐和贾雨村那样一些谐音影射的名字。那是小说家、戏剧家的惯技,中外文学皆不乏其例。而中国古典诗词中的类名更具有中国作风与古典韵味。
    类型化的人物当然不仅出现在古典诗词中,在小说、戏曲等通俗文学、叙事作品中也存在。比如衙役中的董超、薛霸,在宋元话本《简帖和尚》、元杂剧《包待制智赚灰阑记》、明代小说《三遂平妖传》中都曾出现过,在《水浒传》中更是前后出现两次。第八回《林教头刺配沧州道,鲁智深大闹野猪林》中押解林冲的就是他们两个,那时候他们是开封府的解差;到了第六十二回《放冷箭燕青救主,劫法场石秀跳楼》,押解卢俊义的还是他们两个,这回他们是大名府的衙役。为了弥缝他们从开封府到大名府的蹊跷,《水浒传》作者还特地加了说明:“原来这董超、薛霸自从开封府做公人,押解林冲去沧州,路上害不得林冲,回来被高太尉寻事刺配北京,梁中书因见他两个能干,就留在留守司勾当。”其实为了两个路人甲乙式的边缘人物,本来用不着专门交代,只是这董超、薛霸似乎已成衙役之通名,所以不吝笔墨来疏通前后。
    和董超、薛霸类型近似的还有张龙、赵虎。元代武汉臣杂剧《包待制智赚生金阁》第一折,庞衙内带两个随从登场,说:“我这两个小的,是我心腹人,一个叫做张龙,一个叫做赵虎。”《水浒传》第十二回《梁山泊林冲落草,汴京城杨志卖刀》写到杨志“迭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军”,“当厅押了文牒,差两个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张龙、赵虎,把七斤半铁叶子盘头护身枷钉了”。这种写法见得张龙、赵虎的身份类名早已约定俗成,“免不得”三字更把作者懒得杜撰、信手拈来的意味都表现出来了。其他如《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九十四回,《喻事明言》里的《临安里钱婆留发迹》等,也都有这两位的随从形象。
    更为典型的类名形象是说媒的王婆。宋元以来的小说戏曲中,媒婆几乎都姓王。王婆较早见于《太平广记》引《玉堂闲话》王仁裕的故事,“范公引宾客,绁鹰犬,猎于王婆店北”。这里的王婆店仿佛是地名,王婆也还不是媒婆、马泊六之流。稍后到了《京本通俗小说》中的《西山一窟鬼》,道是“元来那婆子是个撮合山,专靠做媒为生”,王婆的媒婆身份就基本确定了。元杂剧中如《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玎玎珰珰盆儿鬼》等剧中都有王婆,但那个“隔壁王婆”基本就是路人甲,在推动剧情发展方面作用不大。而到了《水浒传》中,撮合宋江、阎婆惜的王婆和帮西门庆笼络潘金莲的王婆,就不仅是一般意义的媒婆,更有皮条客意味了。在晚明时期的话本小说“三言二拍”中,王媒婆的形象愈见稳定。如《喻世明言》中的《史弘肇龙虎君臣会》,《警世通言》中的《玉堂春落难逢夫》,《醒世恒言》中的《闹樊楼多情周胜仙》,《拍案惊奇》中的《姚滴珠避羞惹羞,郑月娥将错就错》《韩秀才乘乱聘娇妻,吴太守怜才主姻簿》,其中的王婆都是以说媒为生的。要研究中国古代的婚姻现象,王婆应是不可回避的人物。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戏曲、小说等通俗文学的崛起,雅俗文学两大阵营中的类名也会出现交融互渗现象,一些常见于通俗文学的类名也会出现在诗词中。如明代著名小说家吴承恩《射阳先生存稿》中有词近百首,不仅词风近俗,其中出现的人物也时时透露出作者的小说家身份。如《菩萨蛮》:“徘徊罗幌曙,闲共红儿语。”《点绛唇》:“待月心情,只恐红儿解。” 《蝶恋花》:“忽地一声闻宝钏,隔帘弹出飞花片。”这里的红儿、宝钏之类,就是通俗文学中常见的丫鬟名,和过去诗词中的檀郎、谢娘迥异其趣。这就像某些侠客或武士,虽然可能十八般武器样样皆通,但林冲最擅长的还是枪,关胜最擅长的还是大刀。小说家、戏曲家写词,总不免带有一定的情节性或戏剧性。像吴承恩的这些词就颇有戏曲片段的意味。
    二、谢娘与萧娘
    在唐宋诗词中,檀郎与谢娘是最常见的情侣之类名。檀郎为诗词中男性情侣之类名,具体又有檀郎、阮郎、萧郎等不同称谓,既各有渊源,角色内涵亦有微别。谢娘为女性情侣之类名,具体又有谢娘、萧娘、秋娘等微妙变化。这些类名及形象之间,有联系又有区别,既有前后流变,又同中有异。这些形象在初起时或有出典,但在诗词创作发展过程中早已形成特定的人物意象,与原来的谢道韫或潘岳、阮肇等没有多少内在关系了。常见注疏往往笼统解会,看似追根溯源,实际不得要领。这里试做梳理。
    谢娘的形象流变,在唐宋诗词中大致可分为三个层面。
    其一,在晚唐以前的诗中,谢娘与谢道韫渊源较近,形象的基本内涵是才女或大家闺秀。如韩翃《送李舍人携家归江东觐省》:“承颜陆郎去,携手谢娘归。”因为是送友人归家省亲,所以诗中以三国时怀橘孝亲之陆绩代指李舍人,谢娘代指李氏家眷。可知谢娘在彼时尚为美称,而这种用法在晚唐以后是不可想象的。又或称谢女。如刘禹锡《柳絮》:“萦回谢女题诗笔,点缀陶公漉酒巾。”因为诗题是《柳絮》,这里的谢女显然是指咏絮才女谢道韫。又如李绅《登禹庙回降雪五言二十韵》:“麻引诗人兴,盐牵谢女才。”咏雪而提及“盐”字,这里的谢女当然也是指谢道韫。又或称谢家。如白居易《奉和思黯自题南庄见示兼呈梦得》:“谢家别墅最新奇,山展屏风花夹篱。”李端《题元注林园》:“谢家门馆似山林,碧石青苔满树阴。”杨巨源《夏日裴尹员外西斋看花》:“芳菲迟最好,唯是谢家怜。”卢纶《题李沆园林》:“愿同词赋客,得兴谢家深。”这些都是题咏朋友家的园林,谢家就是借东晋时的名门大族谢家来比拟友人之家,和五代张泌《寄人》诗中的“别梦依稀到谢家”的谢家不同。
    其二,晚唐诗中的谢娘或谢家,往往指妓女与妓院。晚唐诗如罗虬《比红儿诗》:“谢娘休漫逞风姿,未必娉婷胜柳枝。”杜红儿、柳枝皆为妓女,谢娘显然也是妓女。唐彦谦《离鸾》:“庭前佳树名栀子,试结同心寄谢娘。”因为诗中有“尘埃一别杨朱路,风月三年宋玉墙”,可知谢娘是一位风尘女子。又如刘沧《代友人悼姬》:“萧郎独宿落花夜,谢女不归明月春。”温庭筠《赠知音》:“窗间谢女青娥敛,门外萧郎白马嘶。”萧郎、谢女已成固定搭配,也隐约透露了谢女的平康女子身份。
    值得注意的是,诗词中的谢娘、谢女隐指妓女,未必如当下诗词选本所称,是因李德裕所宠爱的名妓谢秋娘而起。李贺《牡丹种曲》:“檀郎谢女眠何处,楼台月明燕夜语。”宋代吴正子注曰:“唐诗中有称妓女为谢女者,大抵因谢安石畜妓而起,始称谢妓,继则改称谢女,以为新异耳。” 这就是说,唐宋诗词中的谢女,其出处既不是才女谢道韫,也不是中唐名妓谢秋娘,而是从《晋书•谢安传》所载谢安携妓游东山轶事而来。李白《忆东山》:“我今携谢妓,长啸绝人群。”白居易《奉和裴令公新成午桥庄绿野堂即事》:“花妒谢家妓,兰偷荀令香。”李贺《昌谷诗》:“泉尊陶宰酒,月眉谢郎妓。”皮日休《奉献致政裴秘监》:“黄菊陶潜酒,青山谢公妓。”从这些诗例来看,晚唐以来诗词中的谢女、谢娘或隐指妓女,很可能不是因为李德裕与谢秋娘,而是从谢安的谢公妓演化而来的。
    其三,唐宋词中的谢娘,已与才女谢道韫和谢公妓渐行渐远,而主要是作为恋人或意中人的符号化类名出现的。试选若干首,以便下文展开讨论。温庭筠《更漏子》: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韦庄《浣溪沙》:
    惆怅梦余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窗纱。小楼高阁谢娘家。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
    顾敻《浣溪沙》:
    惆怅经年别谢娘。月窗花院好风光。此时相望最情伤。  青鸟不来传锦字,瑶姬何处锁兰房。忍教魂梦两茫茫。
    孙光宪《浣溪沙》:
    桃杏风香帘幕闲。谢家门户约花关。画梁幽语燕初还。  绣阁数行题了壁,晓屏一枕酒醒山。却疑身是梦魂间。
    晏殊《望汉月》:
    千缕万条堪结。占断好风良月。谢娘春晚先多愁,更撩乱、絮飞如雪。 短亭相送处,长忆得、醉中攀折。年年岁岁好时节。怎奈尚、有人离别。
    晏几道《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贺铸《摊破浣溪沙》:
    双凤箫声隔彩霞。朱门深闭七香车。何处探春寻旧约,谢娘家。 旖旎细风飘水麝,玲珑残雪浸山茶。饮罢西厢帘影外,玉蟾斜。
    高观国《玉楼春》:
    多时不踏章台路。依旧东风芳草渡。莺声唤起水边情,日影炙开花上雾。  谢娘不信佳期误。认得马嘶迎绣户。今宵翠被不春寒,只恐香秾春又去。
    以上选相关词八阕,唐五代四阕,宋词四阕。这其中,高观国的《玉楼春》因为首句点出了“章台路”,可以说是明确写出了谢娘的妓女身份。晏几道词中“碧云天共楚宫遥”用楚襄王与巫山神女为云为雨典故,或亦可作为把谢桥理解成妓家的依据。其余各篇中的谢娘、谢娥、谢家等等,皆可理解为女性情人及其寓所。然而因为此前已有谢家妓或谢秋娘的说法,一般论述仍然习惯上把谢娘说成是妓女。比如吴世昌先生就说:
    端己《浣溪沙》有“小楼高阁谢娘家”句。按“谢娘”,顾敻《浣溪沙》有“惆怅经年别谢娘”句,孙光宪《浣溪沙》有“谢娘(一作‘家’)门户约花关(一作‘开’)”句,可知“谢娘家”非指一般“女子所居”,乃当时倡家之通称也。
    这里“可知”二字下得有点费解。从哪里看出谢娘家非指一般女子所居呢?是因为“谢家门户约花关”,想见一面不容易吗?“约花关”,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五释“约”为“拦”,其说曰:“孙光宪《浣溪沙》词:‘桃杏风香帘幕闲,谢家门户约花关。’言拦着花而关也。汪莘《好事近》词,《春晓》:‘诗人门户约花开,蜂蝶误飞了。’约花义同上;按均犹云门户沿着花边。” 这样说“谢家门户约花关”和顾敻“月窗花院好风光”相似,不过是美化之词而已。总之除了先入为主的影响之外,我们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把谢娘看成妓女。
    事实上就词论词,这些词中着力突出的一是谢娘之美,二是她的惆怅心绪。写谢娘之美,最突出的是韦庄《浣溪沙》,“一枝春雪冻梅花”既写出其如花美貌,又见出超凡脱俗气质;“满身香雾簇朝霞”用渲染烘托之法,使谢娘的形象明艳而温馨。另外如史达祖《绮罗香•咏春雨》:“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玉蝴蝶》:“一笛当楼,谢娘悬泪立风前。”也都是词句与形象双美之例。写谢娘之惆怅,除了上引诸词之外,还有温庭筠《河渎神》“谢娘惆怅倚兰桡”,韦庄《荷叶杯》“惆怅晓莺残月”,孙光宪《河传》“谢家池阁,寂寞春深”等。这实际是对面着笔,两面兼写,既写出谢娘的惆怅与寂寞,自然也写出了才子词人的多情与相思。
    我们也注意到,和早期的美女类名孟姜或罗敷相比,谢娘作为美女情人的类名,其专名意味更淡,类名意味更强。这就意味着谢娘作为一个名字,其个体的符号意义已被最大程度地淡化了。这种个体符号意味的消解,可以通过一项实验看出来。比如说,我们把唐宋词中凡是出现“谢娘”之处,一律换成“美人”或“玉人”,几乎丝毫不影响词意的解读。反之亦然。如温庭筠《杨柳枝》:“正是玉人肠绝处,一渠春水赤栏桥。”《河渎神》:“蝉鬓美人愁绝,百花芳草佳节。”韦庄《菩萨蛮》:“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酒泉子》:“月落星沉,楼上美人春睡。”假如把这些词中的“美人”“玉人”字样一律改成“谢娘”,解读时也同样的妥帖顺畅,丝毫不影响原词的内容与情趣。同样,如温庭筠《归国遥》“谢娘无限心曲,晓屏山断续”,《河渎神》“谢娘惆怅倚兰桡,泪流玉箸千条”,把这里的“谢娘”改成“美人”“玉人”,也同样的熨帖自然。由此可见,谢娘作为一个美女恋人的类名,已经抛开了一般专名所有的个性化内涵。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美丽、惆怅的女人,一个男性心目中梦魂萦绕渴盼见到的恋人。刘熙载《艺概》说:“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 绮怨是晚唐北宋词的基本调性,同时也可以作为谢娘形象的审美特征。
    和谢娘形象内涵相近的还有萧娘,在唐宋词中也是作为美女情人之类名出现的。如孙光宪《更漏子》:
    听寒更,闻远雁。半夜萧娘深院。扃绣户,下珠帘。满庭喷玉蟾。  人语静。香闺冷。红幕半垂清影。云雨态,蕙兰心。此情江海深。
    晏殊《采桑子》:
    樱桃谢了梨花发,红白相催。燕子归来。几处风帘绣户开。  人生乐事知多少,且酌金杯。管咽弦哀。慢引萧娘舞袖回。
    周邦彦《浣溪沙》:
    不为萧娘旧约寒。何因容易别长安。预愁衣上粉痕干。 幽阁深沉灯焰喜,小炉邻近酒杯宽。为君门外脱归鞍。
    康与之《应天长》:
    管弦绣陌,灯火画桥,尘香旧时归路。肠断萧娘,旧日风帘映朱户。莺能舞,花解语。念后约、顿成轻负。缓雕辔、独自归来,凭栏情绪。 楚岫在何处。香梦悠悠,花月更谁主。惆怅后期,空有鳞鸿寄纨素。枕前泪,窗外雨。翠幕冷、夜凉虚度。未应信、此度相思,寸肠千缕。
    这些词中的“萧娘”基本都是女性恋人之类名。关于萧娘的来历,相关工具书或引《南史•萧宏传》所载 “不畏萧娘与吕姥” 之说,或称南朝齐梁时萧为著姓,后因称年轻女子为萧娘。其实前后全无因果关系。近人李冰若之《栩庄漫记》云:
    唐人诗词尝用萧郎萧娘字以代少年及少女。如《全唐诗话》云,崔郊有婢鬻于连帅。郊有诗曰:“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杨巨源《崔娘》诗云:“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又如词中之“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又“半夜萧娘深院”,皆是。但不知惯以萧氏为代,其意何在,岂以萧为望族故耶。
    李冰若不知为不知,态度审慎,比那些望风捕影之说更靠谱。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所引唐代杨巨源《崔娘诗》。明明写的是萧娘,为何题名《崔娘诗》呢?又所谓“肠断萧娘一纸书”,这一纸书又何所从来呢?试查验其文本所出,原来这首诗出于元稹的《莺莺传》,故事结尾在引录“崔氏缄报之词”(即崔莺莺给张生的回信)之后,写道:“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由此可知,题中的崔娘即指崔莺莺,“清润潘郎”与“风流才子”则明指张生,潜指元稹,“萧娘一纸书”即指崔莺莺所写之情书。因为《莺莺传》影响广泛,所以宋词中写到萧娘者,常常见到“肠断萧娘一纸书”的影子,如周邦彦《四园竹》:“肠断萧娘,旧日书辞犹在纸。”康与之《应天长》:“肠断萧娘,旧日风帘映朱户。”赵闻礼《鱼游春水》:“过尽征鸿知几许,不寄萧娘书一纸。”如此之类,曰“肠断萧娘”,曰“一纸书”,均可见《莺莺传》中杨巨源《崔娘诗》的影响。假如离开了《莺莺传》的特定语境,“一纸书”就没有着落了。
    可以尝试追问一下,唐宋词中美女恋人的类名,为什么是谢娘、萧娘而不是别的名姓?如果说谢娘有才女谢道韫的原型影响,那么历史上的才女还有很多。比如说,至少在唐代以前,就有既浪漫多情又有文采的卓文君,继承其兄班固之志续撰《汉书》的女学者班昭,长篇《悲愤诗》的作者蔡琰,卓有成就的女诗人左棻和鲍令晖,还有作回文《璇玑图诗》的苏蕙等等。可是在唐宋诗词中并没有形成班娘、蔡娘、左娘、鲍娘之类的类名。尤其是卓文君,既有司马相如“凤求凰”的风流韵事,又有《白头吟》诗的附会传说;还有苏蕙,既有织锦回文的《璇玑图诗》,又有与丈夫窦滔因缘离合的爱情故事,这都是非常适合拿来打造美女恋人形象的原型,可是也没有形成卓娘、苏娘的类名。所以回头想来,这可能不是历史才女的原型问题,而是姓氏音韵的声情问题。唐宋词是歌词,是音乐文学,尤其注重声韵效果。盖谢字、萧字,为小口形、细声韵,其音轻柔圆润,听其声即有要眇宜修之美感,即可感知其窈窕淑女的温婉形象。这不是哪一位诗人的发现与规定,而是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约定俗成的结果。
    三、檀郎、阮郎、萧郎
    作为女性之恋人的类名,唐宋词中出现较多的有檀郎、潘郎、阮郎、刘郎等。本来檀郎就是著名的美男子潘岳,因其小字檀奴而称檀郎,但关于潘岳还有另外一个典故,即因其《秋兴赋》而来的“潘鬓”,又称潘郎鬓,所以唐宋诗词中提到潘郎,可能是指作为美男子的女性恋人,也可能是借潘郎鬓以叹老。如史达祖《夜合花》:“柳锁莺魂,花翻蝶梦,自知愁染潘郎。”周密《声声慢》:“休缀潘郎鬓影,怕绿窗、年少人惊。”这里均是词人自伤老大,不是女性眼中的情郎。又刘郎和阮郎本来同一出典,即刘义庆《幽明录》所载刘晨、阮肇入天台山的故事。但唐代刘禹锡《元和十一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有“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之句,又有《再游玄都观》“种桃道士知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其强项不屈的人生态度对后人尤其是宋人影响很大,所以宋代诗词中的刘郎或指传说中的刘晨,或指前代的刘禹锡。因为有这诸多的干扰因素,就为唐宋词中相关词语的检索分析带来了麻烦。比如说,“潘郎”,《全唐五代词》中有五例,《全宋词》中有四十三例,但其中相当数量的是写潘郎鬓;“刘郎”,《全唐五代词》中有九例,《全宋词》中更多达一百八十四例,但其中有相当数量是写观桃之刘郎,还有一些是意在写逍遥世外的桃花源。因为一一举例分说则不免繁杂,不加区分又容易缠夹不清,所以在这里,我们主要分析意蕴比较单纯的檀郎、阮郎和萧郎。
    在中晚唐诗中,檀郎不仅已经成为情郎之类名,而且往往与谢娘形成固定搭配。如司空曙《送史申之峡州》:“檀郎好联句,共滞谢家门。”李贺《牡丹种曲》:“檀郎谢女眠何处,楼台月明燕夜语。”罗隐《七夕》:“应倾谢女珠玑箧,尽写檀郎锦绣篇。”在唐宋词中,檀郎和阮郎的相同处,在于他们都是词中女性相思相恋的意中人,在这一方面他们是相通相近的。然而逼近考察,这两个类名又同中有异。其主要区别是檀郎似乎总是在恋人身边朝夕相处、风流调笑的“暖男”角色,而阮郎则因袭了传说中的冶游元素,始终是一个漫游不归、春尽不还家的荡子形象。
    先来看檀郎的形象。兹按年代先后选录数首。和凝《山花子》:
    银字笙寒调正长。水纹簟冷画屏凉。玉腕重重金扼臂,淡梳妆。 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佯弄红丝蝇拂子,打檀郎。
    李煜《一斛珠》:
    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柳永《促拍满路花》:
    香靥融春雪,翠鬓亸秋烟。楚腰纤细正笄年。凤帏夜短,偏爱日高眠。起来贪颠耍,只恁残却黛眉,不整花钿。 有时携手闲坐,偎倚绿窗前。温柔情态尽人怜。画堂春过,悄悄落花天。最是娇痴处,尤檀郎,未教拆了秋千。
    张先《菩萨蛮》:
    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帘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檀郎故相恼。刚道花枝好。花若胜如奴。花还解语无。
    邓肃《临江仙》:
    夜饮不知更漏永,余酣困染朝阳。庭前莺燕乱丝簧。醉眠犹未起,花影满晴窗。 帘外报言天色好,水沉已染罗裳。檀郎欲起趁春狂。佳人嗔不语,劈面噀丁香。
    康与之《采桑子》:
    晚来一霎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赵彦端《虞美人》:
    断蝉高柳斜阳处。池阁丝丝雨。绿檀珍簟卷猩红。屈曲杏花蝴蝶、小屏风。  春山叠叠秋波慢。收拾残针线。又成娇困倚檀郎。无事更抛莲子、打鸳鸯。
    张孝祥《浣溪沙》:
    日暖帘帏春昼长。纤纤玉指动枰床。低头佯不顾檀郎。  豆蔻枝头双蛱蝶,芙蓉花下两鸳鸯。壁间闻得唾茸香。
    以上选唐五代及两宋词七首,其中《菩萨蛮》(牡丹含露真珠颗)一首或作唐无名氏作,或作张先作。从这些词来看,檀郎的形象是相当统一的。这里已看不出檀郎与潘岳的任何联系,词中也无意强调他的美男子形象,他就是一个情郎,一个如意郎君,一个供女子打情骂俏、撒娇卖嗲的意中人。唐宋词中多伤春伤别之作,写男女两情相悦又终朝耳鬓厮磨的甚少,而檀郎就正是这一类词中的主角。除上引数词外,如张耒失调名残句:“手把合欢彩索,殷勤微笑檀郎。低低告,不图系腕、图系人肠。”也是本色佳句。唐宋词中写檀郎流荡不归者,《花间词》中只有毛熙震《木兰花》,其上片:“掩朱扉,钩翠箔。满院莺声春寂寞。匀粉泪,恨檀郎,一去不归花又落。”宋词中只见过杜安世的《山亭柳》,其下片写道:“玉容淡妆添寂寞。檀郎孤愿太情薄。数归期,绝信约。暗添春宵恨,平康恣迷欢乐。”像这样一去不归、恣迷平康的薄幸檀郎,在唐宋词中是很少见的。另外从檀郎系列词来看,因为李煜之作在先,早成经典,后来的檀郎词往往受其影响。尤其是邓肃《临江仙》“佳人嗔不语,劈面噀丁香”,张孝祥《浣溪沙》“壁间闻得唾茸香”,更无异于主动交代其与李煜词的源流关系。
    阮郎的形象既出于刘晨、阮肇入天台山的游仙故事,在唐宋词中仍保留着漫游忘归的原始基因。如温庭筠《思帝乡》:
    花花,满枝红似霞。罗袖画帘肠断,卓香车。 回面共人闲语,战篦金凤斜。唯有阮郎春尽,不归家。
    和凝《天仙子》:
    洞口春红飞蔌蔌。仙子含愁眉黛绿。阮郎何事不归来,懒烧金,慵篆玉。流水桃花空断续。
    李珣《定风波》:
    又见辞巢燕子归。阮郎何事绝音徽。帘外西风黄叶落。池阁。隐莎蛩叫雨霏霏。 愁坐算程千万里。频跂。等闲经岁两相违。听鹊凭龟无定处,不知,泪痕流在画罗衣。
    晏几道《阮郎归》: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在这些词中阮郎都是漫游不归的荡子形象。李珣词中的“音徽”,犹言音讯。魏承班《谒金门》词:“雁去音徽断绝,有恨欲凭谁说。”晏几道的词中并无“阮郎”字样,但他这首词是咏本调,即以调为题。所谓“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即未归来,且绝音徽也。另如顾敻《酒泉子》曰“谢娘敛翠恨无涯”,又曰“堪憎荡子不还家”。此处“荡子”可替换成“阮郎”,因为一去不回家的总是阮郎,换成檀郎则不可。
    萧郎成为美男子情郎的类名的原因,学界有不同看法。旅居马来西亚的作家兼学者萧遥天所著《中国人名研究》专有“萧郎与萧娘”一节,其中写道:“萧郎与萧娘,在旧文学上带有很浓厚的浪漫气氛。常见于诗人的吟咏。而吟咏中所指的男性与女性,也不必须姓萧,已成为情郎与欢女的代词了。”这是说得很对的。但他接下来说:“按这些诗都以萧郎萧娘比人与自况。都不必是姓萧的,则称萧郎萧娘当有来源。原来在魏晋六朝时代,萧氏阀阅很高,习俗以萧郎萧娘称男称女,相当高尚,犹如今天的称少爷小姐。” 这种看法我们不大赞成。尽管魏晋时萧姓为门阀世族,当时或有此风俗,但从唐宋诗词中的萧郎来看,更大的可能还是出于刘向《列仙传》所载萧史和弄玉的浪漫爱情故事。如唐代施肩吾《赠仙子》诗:“凤管鹤声来未足,懒眠秋月忆萧郎。”宋代袁绹《传言玉女》:“宴罢瑶池,御风跨皓鹤。凤凰台上,有萧郎共约。”刘仙伦《鹧鸪天》:“凤箫声彻瑞烟浮,萧郎玉女来相会。”这些诗词中每提及萧郎,总与凤凰台或箫声为伴,足证萧郎形象出于萧史之传说。
    在唐宋词中,萧郎颇与阮郎相近,也是女性伤别与怀思的情郎形象。如李珣《中兴乐》:
    后庭寂寂日初长。翩翩蝶舞红芳。绣帘垂地,金鸭无香。  谁知春思如狂。忆萧郎。等闲一去,程遥信断,五岭三湘。
    朱敦儒《浣溪沙》:
    碧玉阑干白玉人。倚花吹叶忍黄昏。萧郎一去又经春。  眉淡翠峰愁易聚,脸残红雨泪难匀。纤腰减半绿罗裙。
    周密《清平乐》:
    晓莺娇咽。庭户溶溶月。一树湘桃飞茜雪。红豆相思渐结。  看看芳草平沙。游鞯犹未归家。自是萧郎漂泊,错教人恨杨花。
    这些都是思妇怀人之词,抒情主人公是思妇,萧郎只是其怀思的对象。周密的“自是萧郎漂泊,错教人恨杨花”是别出心裁的名句,其意是说应该恨的不是杨花惹动春愁,而是忘恩负义的萧郎。同样是远游不归的情郎形象,这些词中的萧郎和阮郎是可以互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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