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西厢记》 古典文学 评点是一种独特的文学批评样式。之所以称其独特,主要是因为在内部构成、外部存在及具有的功能上,它都有别于其他文学批评形式。顾名思义,评点由“评”与“点”二端构成。就“评”而言,它可细分为眉评(批)、旁评(批)、夹评(批)、尾评(批)及总评等多项内容;就“点”来看,它包括圈、点、截、抹等多种标划符号。“评”与“点”互相配合,附着于具体文学作品之上,评点的功能也就随之展开。在这方面,由于功能与侧重点不同,多种品“评”形式的结合,可以构成全面而严密的批评网络,从具体细微到宏观整体,对文本展开多角度评析。而“圈点”符号的有效使用,则可使这种批评功能得以进一步彰显。评点家对评点之意义也有明确的认识,袁无涯说:“书尚评点,以能通作者之意,开览者之心也。”可以说,载有评点的文学作品文本,极易成为作者、评点者、读者思想交流、碰撞、对话的载体,由此使原本略显枯乏的文学批评与接受过程变得更为鲜活,也更富意义。其间对读者的重视或曰读者意识,是文学评点与生俱来的特性。而对于文学评点的这种读者意识,学界尚缺乏足够重视,本文拟以明代《西厢记》评点为例,尝试对这一问题做些有益的探索。 一 和其他文学名著的评点相比,《西厢记》评点的出现具有其独特的背景。自王实甫作《西厢记》,此剧盛行一时,徐士范《重刻西厢记序》云:“至元王实甫,始以绣肠创为艳词,而《西厢记》始脍炙人口。”《西厢记》故事于舞台搬演亦冠绝天下,产生了极大的社会影响力。王骥德在《新校注古本西厢记自序》中就说:“自王公贵人,逮闺秀里孺,世无不知有所谓《西厢记》者。”事实上,《西厢记》的风行天下已打破地域与阶层的区隔,成为一个全社会的文化现象。例如,何璧评论《西厢记》的流行效果时说:“自边会都鄙及荒海穷壤,岂有不传乎?自王侯士农而商贾皂隶,岂有不知乎?然一登场,即耄耋妇孺、痦瞽疲癃,皆能拍掌。”当时甚至有了《西厢记》出而他曲皆废的情势,诸葛元声在为徐渭校刻的《西厢记》作序时说:“迄今脍炙人口,户诵家传之,即幽阁之贞、倚门之冶皆能举其词;若他人单词、小令、杂剧往往芜没无闻。”其实,人们对《西厢记》评本的阅读,在很大程度上来自观演后的余兴。更何况,由于举世皆尊之,《西厢记》的文化品格也开始被抬高,被赋予了雅文化的格调。例如,程巨源称《西厢记》为“崔氏春秋”,并为之作序道:“终场歌演,魂绝色飞,奏诸索弦,疗饥忘倦,可谓词曲之《关雎》、梨园之虞夏矣……奏演既多,世皆快睹,岂非以其‘情’哉!”由此来看,明人很喜欢观看、阅读、品评《西厢记》。而评点者在品评《西厢记》时饱含读者意识,为读者指示阅读的门径与趣味,则是《西厢记》于此时得以广泛传播与接受的重要原因所在。 结合当时的搬演情形,并以现存评点本为据反推,可知明代《西厢记》评点面对的读者有如下特征。其一,读者非常熟悉《西厢记》剧情,了解主要人物的基本性格。当他们带着对剧情和人物的浓厚兴趣阅读《西厢记》评点本时,往往会期待评点者能带领自己更深入地体验剧情、更细致地感受人物,并且也希望能了解更多与故事相关的题材背景,甚至希望借此来延展剧情。由于《西厢记》是从表演娱乐领域走入大众视野的,所以,即便对它进行评点,在大多数读者眼中,它依然自带热闹的娱乐气质。因此,在评点本中附录与《西厢记》情事相关的其他文艺样式,读者也是欢迎的。 其二,戏曲有很多程式体例的讲究,也有不少习语,这对一般读者来说会存在理解上的障碍,但鉴于戏曲是当时极为流行的重要娱乐样式,因此,读者往往也有兴趣学习和了解这些相关知识。另外,在《西厢记》评点兴起时,社会上观戏的兴趣正由北曲挪移至南曲。这就更使得王实甫北《西厢记》(相对于后来改编版的南《西厢记》而言)的剧本体例具有了某些神秘色彩。其时人们都知道北《西厢记》的名号,但已很难在舞台上观赏到它。因此,人们希望能通过评点本来了解北《西厢记》的相关知识。 其三,读者虽熟悉舞台上活灵活现的《西厢记》表演,但一旦面对纸质文本,还是希望能体验一种有别于舞台表演的乐趣。比如,如何才能为阅读助兴,如何能让阅读体验变成一种新型的娱乐,都是他们感兴趣的。 发掘明代《西厢记》评点中内含的读者意识,总体上应围绕这三个方面来进行。当然也要意识到,这些特征在历史发展中其实是一个过程:一开始的评点本辑刊者并不能充分意识到这些特征,到后来才使其越发成熟。在此过程中,后出者往往又抓住读者的这三个心理特征,以自己据有古本、真本,或自己是深谙曲道的行家里手(也可能是聘请了慧眼行家)为由头,来批驳前出评本鱼目混珠,标榜自家评本的优长之处与购买、收藏价值。这并不仅仅是商业标榜行为,由于市场竞争激烈,不少评点本在利润驱使下,也的确会更加注意满足读者的这些期待(即便它们是拼凑的赝本,至少也会在形式上让读者有更被满足的感觉)。因此,指摘前出评本粗劣不良、鱼目混珠几乎已成为后出本的“习惯性共识”。这种指摘遍布《西厢记》评点的方方面面,如王骥德批评俗本《西厢记》校改多误,失却本来面目:“顾繇胜国抵今,流传既久,其间为俗子庸工之篡易而失其故步者,至不胜句读。”这应是当时刊行的《西厢记》版本中的常见现象。龙洞山农也抱有此慨,说:“词曲盛于金元,而北之《西厢》、南之《琵琶》,尤擅场绝代。第二书行于众庶,所谓‘童儿牧竖,莫不炫耀’。而妄庸者率恣意点窜,半失其旧,识者恨之。”诸葛元声的批评锋芒就更高一层,聚焦于评者识鉴不精,见识肤浅,不能展现《西厢记》的精华:“今兹刻遍天下,品骘之亦非一人,然率哺其糟,不咀其华,爬其肤,不抉其髓。”后起者自认为能胜过前人之处,是其能还原原著,而不是误导读者。这方面如谢世吉《刻出像释义西厢记引》所言:“盖此传刻不厌烦,词虽革故,梓者已类数种,而货者似不惬心。胡氏少山,因恳余校录。不佞构(购)求原本,并诸刻之复校阅,订为三帙。《蒲东杂录》录于首焉,补图像于各折之前,附释义于各折之末,是梓诚与诸刻迥异耳!鉴视此传,奚以玉石之所混云。”他们如此立论,立足点都在于努力为读者提供校刻更为精审、品评愈加完备的《西厢记》文本。 二 针对《西厢记》读者常见的三种阅读心理,明代《西厢记》评点本从三个方面予以迎合或引导。这是评点本辑刊者或书商赢得读者的基本策略,但由此也使明代《西厢记》评点具有较为浓厚的读者意识。 其一,明代《西厢记》评点本补充《西厢记》相关资料,对重要情节和人物都作了点睛式的品评,以加深读者对原著的认识。明代不少评点本中都附录了大量《西厢记》相关资料,这类附录大多是历代文人对会真情事的题咏、对元稹生平的考证等,它们既能满足读者的求知需求,也能丰富阅读趣味。其中比较典型的有万历二十六年继志斋陈邦泰刊《重校北西厢记》、万历四十二年香雪居刊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等。《重校北西厢记》正文之后附有许多与西厢情事相关的资料汇录,包括元稹《会真记》,王铚《辩证》,元稹《古艳诗》《莺莺诗》《离思诗》等诗歌,元稹年谱,白居易、杜牧、林泉、赵元、李绅、杨巨源、沈亚之、王涣、毛滂、杨维桢、张宪、韩奕、钱绅、秦观、逍遥子、祝允明等历代文人的诗词题咏,据传为秦贯所撰的《唐故荥阳郑府君夫人博陵崔氏合祔墓志铭》,历代笔记中的相关材料,《钱塘梦》《园林午梦》短折戏,《蟾宫曲四首》,《重校蒲东珠玉诗》等(《珠玉诗》和短折戏、《蟾宫曲》在弘治本中就有,但这明显已不是继志斋本的重心)。《新校注古本西厢记》附录多与继志斋本相同,又多出《唐故武昌军节度处置等使正议大夫检校户部尚书鄂州刺史兼御史大夫赐紫金鱼袋尚书右仆射河南元公墓志铭》《新唐书·元稹传》《唐监察御史元君妻京兆韦氏夫人墓志铭》《微之继婚河东裴氏夫人事略》《王实甫关汉卿考》等。这种大量添加与《西厢记》相关资料的做法,在与并非评点本的弘治十一年《新刊大字魁本全相参增奇妙注释西厢记》的对比中,就可以更加显示出其独特价值。弘治本的附录多为短折戏、套曲等,在很大程度上它们可看作《西厢记》表演性娱乐的延伸,而并不能增进或丰富读者的阅读体验。 其二,明代《西厢记》评点诸本注重校释《西厢记》习语、讲解《西厢记》的程式体例等,从字面释义上为读者排除阅读障碍。由于这对读者有较大吸引力,因而各种评点本都在此方面下足功夫,并在“凡例”“题词”或“序言”中不厌其烦地交代其在这方面所做的创新与突破。如万历二十六年继志斋陈邦泰刊《重校北西厢记》之《凡例》,就首先为读者介绍《西厢记》各种习语的意味及与当时口语或戏曲习语的区别,在就最显眼的题目问题谈元明两代戏曲中“名目”“题目”“正名”之别时说:“诸本首列‘名目’,今类作‘题目’,但教坊杂剧并称‘正名’,今改‘正名’二字,亦末泥家本色语。”又有改偏谬以正视听者:“曲中多市语、谑语、方语,又有隐语、反语,有拆白,有调侃。不善读者率以己意妄解,或窜易旧句,今悉正之。”至于戏曲中读者不易明了的语助词等口语化词汇,其中也有详细的说明:“沙、波、么,是助词;俺、喒、咱,是‘我’字;‘您’是‘你’字;‘恁’是这般。唯‘您’、‘恁’二字,往往混誊,读者切须分辨。” 万历三十八年冬起凤馆刊《元本出相北西厢记》的《凡例》,亦开宗明义地说明其立足于文辞释义,完全是为读者着想:“诸本释义,有妄牵合故事,或又引述蔓衍,不能摘节明白,致观者茫茫,今皆删正。”在这种意识驱使下,明代《西厢记》评点本均力图从不同方面为读者扫除文字阅读障碍,试图改变令“观者茫茫”的窘境。而校释《西厢记》使用的写作时的习语,确实是明代评点本面临的首要任务。如文秀堂的《重刻北西厢记序》就从这个角度来彰显该评本的特色:“是集也,栉句沐字,呼阴吐阳,正讹于亥豕鲁鱼,比律于金和玉屑,视坊间诸刻大不侔矣。豪俊览观,庶可助其清兴欤!”可见,为读者提供一个清晰精确的《西厢记》评本,已可成为一个有竞争力的商业口号。 万历三十九年刊徐渭《重刻订正元本批点画意北西厢》更是其中典型的代表。青藤道人(徐渭)在《序》中说得很明白:“余所改抹,悉依碧筠斋真正古本,亦微有记忆不明处,然真者十之九矣……所注者正在方言、调侃语、伶坊中语,拆白道字、俚雅相杂、讪笑冷语,入奥而难解者。”其《凡例》又继续说明此举的因由:“《西厢》难解处,不在博洽,而在闲冷,故旧释易晓者不赘。另载批释其上,免混宾白,更入眼改观,一洗旧日见解。《记》中有疑难乎,亦略疏,附以便人……腔调中俱有衬垫字眼,流俗类妄增之,俾正腔失体,今据古削之可仍者,别以细字,观者瞭然。”可见,使读者明了易解是其批点《西厢记》追求的首要目标。为此,该本不惮于注释《西厢记》中细微琐碎的名目。如第五本第三折【络丝娘】“腌躯老,死身分”,眉注作:“‘躯老’,杂剧往往用此,为鄙贱人之语。”徐渭在这方面的努力,得到了其后《西厢记》评点者的广泛赞同,其影响一直延续到明代后期。 例如,崇祯四年山阴延阁主人李廷谟在订正《徐文长先生批评北西厢记》时所作的《题词》中指出:“今人读书,不唯不及古人之穷思极虑,即读古人所评注之书亦然。古人读书,必有传授,至于笺注疏释,考订句读,殚一生之力而读之,经、子以降,虽稗官、歌曲皆然也。今人读一书,无有传授,笺注疏释,考订句读,浅躐焉而已。稗官、歌曲与经、子皆然也者。无他,古人视道无巨细,皆有至理,不明,苟且尝之;今人于道无巨细,率苟且尝之,罕得其理,入理不深。故读赝本、原本不能辨,往往赝书行而原本没。如文长先生所评《北西厢》,赝本反先行于世。今之真本出,人未必不燕石题之者,李子告辰有忧之。予以为今人中果无古人之穷思极虑者乎?子忧过矣!”又说:“评以人贵,吾越文长先生,长于北曲,能排突元人方语、隐语、调侃语,无不洞晓。批点之中,间有注释,镂自己之心肝,临他人之腑脏,开后学之盲瞽。《西厢》之有徐评,犹《南华》之有郭注也。”这里已经将徐渭注评《西厢记》中俗语俚词的功劳等同于经史等的正统笺释了,其共同点与着力处均在于为读者的阅读方便着想。更甚至,当时已经有评点家在讨论应注释哪类词语了,以避免过度注释,浪费读者的精力与兴趣。如天启年间凌濛初批解朱墨套印《西厢记》的《凡例》中就有这样的讨论。文云:“评语及解证,无非以疏疑滞、正讹谬为主,而间及其文字之入神者。至如‘兜率宫’、‘武陵源’、‘九里山’、‘天台’、‘蓝桥’之类,虽俱有原始,恐非博雅所须,故不备。近又有注‘孤孀’二字云:‘孤谓子,孀谓母’。此三尺童子所不屑训诂也。诸如此类,急汰之。”可见,凡是过于浅显的词句都不在其注释范围之内,这是对前人过度注释的纠正。如第五本第三折【络丝娘】“乔嘴脸、腌躯老、死身分”,眉注:“元人谓身为‘躯老’,谓手为‘镘老’,盖市语。今人亦犹有以‘老’为市语者。惟‘腌’与‘死’乃詈语。”这里体现出明显的古今参照意识,其宗旨就在于帮助今人更好地理解《西厢记》。 也有评点本关注对戏曲程式体例的解释。如万历二十六年继志斋陈邦泰刊《重校北西厢记》的《凡例》说:“杂剧与南曲,各有体式,迥然不同。不知者于《西厢》宾白间效南调。增【临江仙】、【鹧鸪天】之类。又增偶语,欲雅反俗。今从元本一洗之。”对体式问题做一番讨论,以澄清读者的误解。又如万历四十二年香雪居刊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卷首的《例》中,也谈到所谓的“古本”《西厢记》在形制上与当时流行曲本的不同特点:“古剧四折,必一人唱。记中第一折四套皆生唱,第三折四套皆红唱,典刑具在;惟第二、四、五折,生旦红间唱,稍属变例。今每折首总列各套宫调,并疏用某韵及某唱于下,亦使人一览而知作者之梗概也。” 其三,明代的《西厢记》评点本多致力于让读者体验一种有别于舞台的乐趣。舞台上的《西厢记》带给观众的多是视觉与听觉上的体验,观众获得的是一种热闹的世俗享受。而明代《西厢记》的评点者则力图在热闹之外,为读者展现其不同方面的境界,以探索《西厢记》的真正魅力所在。为此,有的评点者就对《西厢记》最后的大团圆结局大不以为然。如徐渭《重刻订正元本批点画意北西厢》在眉批第四本第四折的开场【新水令】处写道:“天下事原是梦。《西厢》《会真》,叙事固奇,实甫既传其奇,而以梦结之,甚当。汉卿纽于俗套,必欲以荣归为美,续成一套,其才华虽不及实甫,而犹有可观。关后复被后人拾,郑恒求配处插入五曲,如吃痈疽,臭不可言。惜乎汉卿欲附骥尾,反坐续貂,冤哉!”又评张生梦醒之【得胜令】处曰:“此第三段是觉境。”《西厢记》第四本第四折,在舞台扮演中并不是收尾,其后还有第五本的大团圆,所以很多评点本浑然不觉这一折有警醒回头之深意,许多都只是赞“翻空揭出梦境,的是相思画谱”,在【得胜令】处,甚至还有评本赞“妙人”(《硃订西厢记》孙月峰评)。只有徐渭评本慧眼独具(《田水月山房北西厢》也是徐渭评本,和该本很接近,在这两个地方,也是如此评)。这里表现出对世俗追求的喜庆热闹深有微词的审美趣尚,而这也正是其试图带给读者的别样审美体验。对此,诸葛元声在《序言》中大为赞赏,他认为徐渭的评点堪称王实甫的异世知音:“吾乡徐文长则不然。不艳其铺张绮丽,而务探其神情,即景会真,宛若身处。故微辞隐语,发所未发者,多得之燕赵俚谚谑浪之中。吾故谓实甫遇文长,庶几乎千载一知音哉!”言外之意,也只有徐渭的评点才合乎《西厢记》的真精神,颇有一正天下读者之视听的意味。 同时,明代《西厢记》评点由于是诉诸文字,所以常能呈现出舞台表演体现不出的趣味。醉香主人《题卓老批点〈西厢记〉》可谓说出了文字的奥妙所在:“看书不从生动处看、不从关键处看、不从照应处看,犹如相人不以骨气、不以神色、不以眉目,虽指点之工、言验之切,下焉者矣,乌得名相……识此而后知卓老之书,无有不切中关键,开豁心胸,发我慧性者矣。”与舞台表演的粗略梗概相比,《西厢记》评点显得更别有会心。明代后期刊本《三先生合评元本北西厢》的《序言》,直接点明了汤显祖、李贽、徐渭三人评点分别能带给读者的愉悦感受,文曰:“大抵汤评玄箸超上,小摘短拈,可以立地证果;李评解悟英达,微词缓语,可以当下解颐;徐评学识渊邃,辨谬疏玄,令人雅俗共赏。合行之,则庶乎人无不挚之情,词无不豁之旨,道亦无不虞之性矣。故尽性之书,木铎海内,而聋聩者茫然不醒;导情之书,挑逗吾侪,而顽冥者亦将点头微笑。”这里提到的“玄箸”“解悟”“疏玄”等妙处,都是舞台上无法展现的。如《西厢记》第一本第四折开场之法本白“比及夫人未来,先请张生拈香。怕夫人问呵,则说道贫僧亲者”,容与堂刻《李卓吾先生批评北西厢记》《鼎镌陈眉公先生批评西厢记》《硃订西厢记》等评点本多批曰:“还是夫人的亲么?”揭示这句不起眼话的喜剧意义,既使法本和尚的世故和心虚跃然纸上,又提点下面的情节,调侃意味十足,令人解颐。再如第二本第一折莺莺唱【天下乐】有“老夫人拘系得紧,则怕俺女孩儿折了气分”,《三先生合评元本北西厢》批曰:“你娘自是有意思的人,只是不十分有意思得紧。”一般都认为老夫人就是无趣的顽固人物,但这句评语却很容易让人回味老夫人在各种情节中的表现,觉得这个形象其实也蛮有趣。在舞台表演中可能会被忽略的有趣之处又经由评点被发现,读者因而一定会感到更为满足。 由于明代《西厢记》评点者多是文人士大夫,其文化品位与普通民众截然不同。《西厢记》之于他们,是一种高雅的文化消遣。龙洞山农《刻重校北西厢记序》云:“风雨之辰,花月之夕,把卷自吟,亦可送日月而破穷愁。”这里的“破穷愁”当然不是指因舞台上的插科打诨而捧腹大笑式的开心,更多的是士大夫群体的优雅闲适。汤显祖在《西厢序》中说得更加明显:“予尝取而读之,其文反反覆覆,重重叠叠,见精神而不见文字,即所称‘千古第一神物’,亶其然乎!间以肤意评题之,期与好事者同赏鉴,得可与水月景色天然妙致也!”他们的见解超脱于文字皮相之外,品味的是《西厢记》中的文人精神,在《西厢记》评点中展现出浓厚的文人雅致,颇有培养读者审美情趣的意味。这类例子还有很多,如崇祯四年山阴延阁主人李廷谟订正《徐文长先生批评北西厢记》的《凡例》称:“坊刻有点板者,便歌唱也。然字句涂抹,观者眼秽。矧《西厢》、《牡丹》,当与孔、孟诸书,永镇斋头。扳腔按调,自是教坊者流,不敢溷入,且以清目障也。”“摹绘原非雅相,今更阔图大像,恶山水,丑人物,殊令呕唾。兹刻名画名工,两拔其最。画有一笔不精必裂,工有一丝不细必毁。内附写意二十图,俱案头雅赏,以公同好。良费苦心,珍此作谱。”更是许此本为有别于“教坊者”之“案头雅赏”,内中抑扬之意显见。 而万历二十六年继志斋陈邦泰刊《重校北西厢记》的《总评》中拈出不少隽永俊语供人品鉴,提出“北曲故当以《西厢》压卷”,曲中语“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落红满地胭脂冷”等,都是难以表现于舞台上,或普通观众在听戏时瞬间难以领会的丽词佳句。另有天启元年《词坛清玩·槃薖硕人增改定本西厢记》卷首槃薖硕人所作的《玩西厢记评》,颇有在世俗流传的热闹《西厢记》之外别树一帜、别寻理趣的雄心:“拘儒者谓《西厢》第淫词而已。然依优人口吻歌咏,妄肆增减,台上备极诸丑态,以博伧父顽童之一笑,如是则谓之淫也亦宜。诚于明窗净几琴床烛影之间,与良朋知音者细按是曲,则风味固飘飘乎欲仙也。”他因为看不惯南《西厢记》的表演,觉得低俗,所以改动曲白和剧制篇幅,从而为读者尤其是文人读者,开辟了《西厢记》在舞台表演之外的清唱乐趣。 结语 综上所述,由于明代《西厢记》评点本多立足于读者的阅读而作,故深得读者喜爱,在这时期《西厢记》的传播与接受方面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尽管其间存在商业利益的驱使,但评点本辑刊者对相关评点的遴选与确定,促进了读者的有效阅读,提升了其戏曲艺术鉴赏能力与品位。经过明代激烈的商业竞争,读者意识已成为《西厢记》评点界一种必备的意识。这对清代《西厢记》评点亦有重要影响。如果说明代《西厢记》评点家主要还处于自发服务读者的阶段,清代评点家则已进入自觉引领读者的阶段。这一转变的标志,是金圣叹的《第六才子书西厢记》。与之前的评点者不同,金圣叹可谓第一个对评点持极庄重严肃态度的人。在他这里,评点已完全摆脱娱乐范畴,上升至庙堂文学“立言以不朽”层面。他对生命终将逝去这一人类终极困惑极不甘心,评点被他视为消解这一巨障的出路,是实现生命价值的载体。而他也清醒认识到,自己所作评点的意义,从根本上而言需要在与读者的互动中才能完成。这种读者意识影响到金圣叹采用的评点方式。他大量采用节批,节批可以更紧密、更精准地嵌入文本,方便读者文评结合地阅读,因此对后出的很多评本都有影响。就连欲与金评本分庭抗礼的毛奇龄《论定西厢记》也采用了节批方式。 由于日益远离表演,又经过明代众多文人的评点,清代的《西厢记》评点越发朝雅化、正统靠近。天崩地坼的明清鼎革进一步消解了娱乐氛围,反思与严肃成为新的世风。因此,清代评点家拥有一个并不喧闹的评点环境,不再受市场需求的驱策进行评点。这时的《西厢记》评点已成为一种个人主动选择的行为。整体上来看,清代的《西厢记》评点与明代评点有三个明显区别:第一,清代的《西厢记》表演已式微,特别是北《西厢记》表演,已较为少见。第二,清代评点本没有受到商业干扰,包括很畅销的金评本及其再评本在内,评点的意图都不在于逐利。第三,清代评点本没有伪托现象,都是评者力作,因而大多体系严整、态度鲜明、风格统一。当然,系统论析清代《西厢记》评点的成就和特征是一个新话题,需另撰文探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