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抵制神话研究中的历史虚无主义 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告诉我们,任何事物都处于矛盾与发展的进程中,而科学的认识论就是坚持实践的观点,坚持认识与实践的具体的、历史的统一。就神话研究而言,则要在研究实践中努力做到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飞跃和从理性认识到实践的飞跃,避免研究中的经验主义、主题先行、就事论事、以偏概全等错误方法,既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又要注意到不同事物间的普遍联系,真正做到实事求是,求真务实,将神话研究与新时代中华民族文化建设自觉结合起来。 一是要善于从文化内涵的视角考察神话的主题真实。任何神话都会表达一定的主题。尽管神话中的许多人物与事件是创作者发挥主观能动性进行创造的结果,但我们不能据此认为这种主观性完全不是“客观存在”的历史的真实反映。相反,神话的创作者是“人”而不是“神”,这些作者既不会不食人间烟火,也不会摆脱与之密切相关的自然界和社会关系。那么任何时代、任何类型的神话作品都是站在人的立场上观察世界的产物,都必然包含着特定的思想倾向性,表达特定的创作目的和创作主题。神话的叙事内容往往包含着奇思妙想,甚至看似怪诞,但这并不说明神话没有理性的主题。许多神话虽不是写历史事件,但却包含了历史上的重要主题。如习近平总书记明确提出的“盘古开天、女娲补天、伏羲画卦、神农尝草、夸父追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等我国古代神话深刻反映了中国人民勇于追求和实现梦想的执着精神”14,这种精神就是中华民族文明进程中的真实的主题。显然,盘古开天神话反映的是先人创造世界乃至垂死化生万物的开创精神和献身精神,女娲补天反映的是人们不怕困难、敢于战胜困难的斗争意志,伏羲画卦反映的是人们对于文明的探索和对自然规律的把握,神农尝草反映的是神农胸怀民众、舍己为人的高尚品格,夸父逐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则反映出中华民族在困难面前的威武不屈以及矢志不移的斗争精神,等等。这些神话事件虽然不是刻画客观历史,但却无一例外地表现了中华民族所坚守的价值观和文化自信。自古以来,中国大地上无数埋头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忘我奉献的人都是这一真实主题的延续和写照。这些神话所反映的主题是代表历史发展规律并符合历史真实的。 同样,许多少数民族神话为了表达“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会将民族团结和共同发展的历史融入多个民族同源共祖的主题框架下。从解释多民族同源的角度,这些神话可以划分为造人时形成的多民族同源、生育人类时形成的多民族同源、感生背景下的多民族同源、变化产生人语境下的多民族同源、婚姻关系产生的多民族同源、灾难后人类再生时形成的多民族同源等多种情形。以造人形成的多民族同源的情况为例,不仅汉族许多地区普遍流传着女娲用黄泥造人形成各个民族的神话,而且少数民族神话中也有极其丰富的神话叙述。如流传于广西壮族自治区河池市大化瑶族自治县的瑶族神话《密洛陀》15中说,铜鼓中孕育的女神密洛陀造人类,第一代人分别是汉族、壮族、苗族、瑶族的祖先。流传于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一带的基诺族神话《阿嫫晓白》16中说,远古大水中产生的阿嫫晓白用泥垢造人,这些人就是今天的汉族、基诺族、傣族、布朗族等。而通过婚姻形式解释多民族同源的神话流传更广泛,如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德昌县的傈僳族神话《盘古造人》17中说,盘古造出的兄妹结婚后生育的三个男孩会说不同语言,他们形成了汉族、彝族和傈僳族三个民族。流传于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富宁县的苗族神话《谁来造人烟》18中说,洪水后幸存的志男和志妹兄妹成婚,生育的后代成为汉族、瑶族、苗族、彝族、壮族的祖先。流传于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姚安县、大姚县等地的彝族神话《人类起源》19中说,洪水后,幸存的老五兄妹经难题考验结婚,妹妹喝了哥哥洗澡的河水后生下葫芦,葫芦中走出汉族、傣族、彝族、傈僳族、苗族、藏族、白族、回族的祖先。如果机械地分析这类神话叙事中的情形,它们显然不是真实的历史事件,但就中国各民族自古以来“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民族关系而言,要表达56个民族兄弟姐妹是一家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就必然会采取上述多民族源于一处或具有血缘关系的神话叙事。源于现实又超越现实,充满想象与幻想又具有无可置辩的理性与神圣,这正是神话数千年流传不息的生命力与价值所在,也成为维护中华民族大团结的重要文化力量,是客观存在的民族观,也是历史的真实。所以我们说这类神话主题中的真实更接近于历史真实的本质,是从大量的历史实践中抽象出来的符合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真实。 二是要善于从神话叙事手法考察神话的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的关系。文艺理论论及的叙事手法可谓众说纷纭,但针对神话研究,其中最常见的两种手法就是隐喻与象征。如果不关注这两个特点,对神话的真实性研究往往会事与愿违。如流传于云南省丽江市的纳西族神话《人类迁徙记》20,将人类的产生放置在开天辟地与洪水后人类再生的大背景中,旨在探求人类发生发展的历史和不同民族的来源。其中有关于祖先从忍利恩与“竖眼天女”和“横眼天女”婚姻的叙述,看似简单的眼睛变化,实质上却隐喻着先民从族外群婚和对偶婚向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形式发展的历史过程。正如伊藤清司所说:“眼睛深深地包含着‘文化’的意义”,“一只眼睛和两只眼睛,同样两只眼睛的直眼和横眼的差异,可以认为是象征着从非人类社会到人类社会的进化、发展阶段”。21该神话描述从忍利恩把竖眼睛姑娘带回来,结果生下了熊、猪、猿、鸡、蛇和青蛙;只有当他遵从神谕与天女衬红褒白命结婚后,才繁衍出不同民族,这具有明显的象征意义。关于独眼人、竖眼人、横眼人等以眼睛为人类历史标志的说法在许多民族神话中都可以找到大量例证。 神话中的叙事方法相当丰富,叙事中许多名称的代指、借用等也包含大量的历史文化信息。诸如神话中大量出现的人与动物成婚或女子感应动物而生育后代的情节,均有特定的文化内涵。白族《氏族来源的传说》22中说,洪水后,幸存的一对兄妹结婚生下了五个女儿,她们分别与熊、虎、蛇、鼠、毛虫结婚,繁衍出不同的氏族。土家族神话《佘氏婆婆》23中说,远古时期,一个部落遭受敌人洗劫,幸存的佘香香姑娘躲进深山,在一只神鹰的陪伴下开山种地,因梦见两只小鹰闯入怀中而孕生后代。佘香香死后,其后代尊佘香香为“佘氏婆婆”,尊鹰为“鹰氏公公”,世世代代不打鹰。这里既有古老的鹰图腾印记,又与当今民俗文化现象相关。 三是运用马克思主义原理分析神话,避免强制阐释和过度解读。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是保证神话研究科学性的重要原则,用好这一原则,就要把神话置于具体的历史条件和时代环境之中,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正如列宁提出的“在分析任何一个社会问题时,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绝对要求,就是要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24。既要看到神话创作过程中“虚构”的主观性,又要接受它的历史客观性与合理性。从神话中研究历史的根本意义在于把握历史面貌、发现历史发展规律,探索当今以史为鉴的路径,而不是为了预设的某个主题或证明所谓的历史虚无而对特定的作品进行“强制阐释”。正如有研究者提出的“以想象和虚构制造历史,前置立场和模式,对历史作符合论者前置结论的强制阐释,必须予以清醒辨析。我们要区别文学性的历史文本和历史性的文学文本。”25在神话研究中有意回避神话特定历史语境的做法是非常有害的。 在抵制神话研究中的历史虚无主义的同时,也要防止走向另一个极端,即对神话的“过度解读”,把神话等同于历史,将神话中塑造的神话人物看作历史人物。认为神话中叙述的人物都可以找到与之一一对应的具体原型,试图将神话叙事与客观历史中的神话人物或事件对号入座,这是荒谬的。像盘古、三皇五帝这些文化始祖,既是历史上曾经出现的无数人民英雄的代表,也是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世代传承中积淀而成的文化精神的象征,是历史客观存在与艺术真实的完美结合。这种现象很好地解释了神话的创作规律,印证了神话的“虚构”绝非历史的“虚无”。 (本文刊载于《民族文学研究》2021年第4期,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