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明清时期,朝鲜王朝(1392-1910年)地理称谓中既有“长白山”,也有“白头山”。“白头山”指今天的中朝界山长白山,但是所谓“长白山”不一定指今天的长白山。有关明清时期朝鲜地理称谓之“长白山”,学界观点有分歧,一说指今天朝鲜的咸镜北道冠帽峰,它是朝鲜半岛第二高峰;一说指今天朝鲜的咸镜山脉、赴战岭山脉延伸的大山系。这个大山系呈东北-西南走向,横跨咸镜北道、咸镜南道的中央,包括图们江水系、鸭绿江上游水系均在其外面,显然是一个大分水岭。那么,朝鲜王朝地理称谓中的“长白山”,是指镜城附近的冠帽峰,还是指包括冠帽峰在内的整个咸镜山脉、赴战岭山脉的大山系,这个问题值得再探究。 前述主张“长白山”指咸镜山脉、赴战岭山脉的研究还认为,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穆克登查边以前,这个大山系(指咸镜山脉、赴战岭山脉)外面有不少地方不在朝鲜管控之下,包括长津江流域(鸭绿江上游支流)、赴战江流域(鸭绿江上游支流)、废四郡(鸭绿江上游地区)、今长白山以南地区和茂山郡(图们江上游地区)等等。还认为明初朝鲜与女真人的分界线是咸镜山脉、赴战岭山脉及长津江一线,其后到了清代穆克登查边时,朝鲜的把守处均在此线以内,所以说此线是朝鲜北界。那么,这里有一个问题值得注意,明初朝鲜在图们江南岸设立了会宁、钟城、稳城、庆源、庆兴、富宁等六镇,在鸭绿江上游南岸设立了闾延、慈城、茂昌、虞芮等四郡(后来被废掉,称作“废四郡”),以及设立了厚州郡(撤郡后复设)、长津栅、三水府、甲山府、惠山镇等,其下有众多的万户和镇堡,如仁遮堡、罗暖万户、小农堡、新加乙坡堡、旧加乙坡堡、镇东镇、同仁镇、云宠堡等,到了清代还在废四郡一千余里无人区设立了100多处把守(为了防止朝鲜边民越境),如果像前述主张那样,在穆克登定界以前,咸镜山脉、赴战岭山脉及长津江是朝鲜北界,那么此线外面的众多朝鲜郡邑、镇堡和把守,该作何解释呢? 前述研究指出咸镜山脉、赴战岭山脉及长津江是朝鲜北界,还有一个依据是,在穆克登查边时,朝鲜君臣曾担心本国的镇堡、把守位于今长白山以南五六日程,以及“废四郡”、六镇不复为朝鲜所有,于是得出朝鲜尚未管控咸镜山脉、赴战岭山脉及长津江以外的地区。那么,有必要探究一下长白山以南五六日程的朝鲜镇堡、把守到底在哪里?清代穆克登定界时,朝鲜尚未管控的长白山以南、以东的地理范围如何呢? 在前期研究的基础上,本文试利用朝鲜官撰地理志《世宗实录地理志》、《东国舆地胜览》、《舆地图书》,以及17、18世纪朝鲜官私撰地图等,对朝鲜王朝长白山、白头山的地理指称进行再探讨,尤其对镜城长白山的地望进行考证和辨别;还要考察穆克登定界时,朝鲜管控的长白山以南、以东的地理范围,特别是考证长白山以南五六日程的镇堡、把守的具体位置,以求教于学界同仁。 一、明初朝鲜的长白山、白头山的地理指称 从《朝鲜王朝实录》的记载看,明初朝鲜的“长白山”的指称较为模糊,辨不清是指今天的长白山还是另有所指。如朝鲜第四代国王世宗(1418-1450年在位)时,臣下柳思讷撰“龙兴歌”一首,歌颂太祖李成桂的诞生及开国伟业,其中提到了“长白山”,歌辞唱道: 山从长白山来,水向龙兴江流,山与水钟秀储祥,太祖大王乃生。源远流长,德厚流光,奄有东方乐只,且传祚无疆。 歌辞中的“龙兴江”指太祖诞生地永兴的一条河流,古称横江,根据河仑的建议改为现名。那么与太祖诞生有关的“长白山”指哪里呢?永兴以北有两座山被称作长白山,一个是中国所称长白山,朝鲜称白头山;另一个是镜城以西110里的“白山”,土人称之为“长白山”。笔者将这座“长白山”称之为镜城长白山,以区别于今天的长白山,自朝鲜初期到后期,官撰地理志均将其列入镜城山川条。在这两座山中,镜城长白山列入咸吉道(后来的咸镜道)三大名山,其地位高于白头山(今长白山)。而白头山不但未列入名山之列,因尚处于“野人(女真)地面”,从地方官自行设祭的山川名录中被削祀。除了这两座长白山以外,镜城以西5里有镇山祖白山;定平府有鼻白山,定为北岳,列入中祀,是太祖诞生地永兴以北的重要镇山,其地位远高于白头山和镜城长白山。所以说,单凭“山从长白山来”一句,不好区分具体指哪座山。 这种与“长白山”的地理指称模糊相比,白头山的地理指称很明确,就是指今天的长白山。朝鲜王朝最早的地理志《世宗实录地理志》(成书于1454年)记载白头山:“山凡三层,顶有大泽,东流为豆满江(指图们江),北流为苏下江,南流为鸭绿,西流为黑龙江。其山禽兽皆白色,山腰以上皆水泡石也。”这段内容参考了中国地理志,既有《元一统志》的影子,也有《契丹国志》的内容,如“其山禽兽皆白色”,包含了长白山的基本地理信息,只是混淆了自长白山天池发源的水系,误以为黑龙江发源于长白山天池。众所周知,黑龙江(又称阿穆尔河)虽在下游接收松花江为支流,但是其发源地并不在长白山天池。 此外,朝鲜王朝最早的地理总志《东国舆地胜览》(成书于1481年)记载:“白头山即长白山也,在府(指会宁府)西七、八日程。山凡三层,高二百里,横亘千里。其巅有潭,周八十里,南流为鸭绿江,北流为松花江为混同江,东北流为苏下江为速平江,东流为豆满江。《大明一统志》东流为阿也苦河,疑指速平江也。”这段内容参考了《世宗实录地理志》和《明一统志》(成书于1461年),包含了比以往丰富的地理信息,但由于混淆了来自不同语言的河流名称,如苏下江、速平江、阿也苦河等,误以为速平江即今天的绥芬河发源于长白山天池,其发源地在今汪清县老爷岭。 如上,明初朝鲜地理志除了记载白头山以外,还记载了镜城长白山,并将其列入咸吉道的三大名山。如《世宗实录地理志》记载,咸吉道“名山曰:鼻白山在定平府西北百里许,白山在镜城郡西,乌鸭山在安边府东”。《东国舆地胜览》镜城山川条记载:“白山,在府西一百十里,山势甚峻,五月雪始消,七月复有雪,山顶树木矮小,土人亦谓之长白”。这个镜城白山或者镜城长白山,可以比定为今天的咸镜北道冠帽峰,其海拔2541米,是半岛第二高峰。 冠帽峰,位于朝鲜半岛屋脊盖马高原的东北部,构成东北-西南走向的咸镜山脉的主峰,周围屹立着2000米以上的高峰30多个,包括南冠帽、西冠帽、北冠帽、中冠帽、东冠帽及虹台山等,形成险峻的山地地貌。虽说冠帽峰是咸镜山脉的主峰,但是朝鲜王朝地理称谓中的(镜城)“长白山”并不指整个咸镜山脉,这一点不应混淆。 另外,咸镜山脉是今称而非历史地理名称,它横跨咸镜北道、咸镜南道的中央,从咸镜北道的庆源云雾岭开始,到达豆里山(今头流山)而止,构成图们江水系和朝鲜东海岸水系的分水岭,图们江水系几乎在咸镜山脉以外。咸镜山脉到了豆里山,再与自北向南延伸的长白山脉的主干-摩天岭山脉相互交叉。而豆里山继续向东南延伸,再与赴战岭山脉相接,构成东北-西南走向的大山系。 二、清代朝鲜明确区分白头山和镜城长白山 明初朝鲜对北部山川的地理认识模糊,包括对白头山即今天长白山的认识,这与朝鲜尚未控制这些地区有关。如前述,两部最主要官撰地理志《世宗实录地理志》和《东国舆地胜览》,均混淆了源自长白山的水系,要么误以为黑龙江发源于天池,要么误以为绥芬河发源于天池。到了清代,经过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穆克登定界,朝鲜对从前边界模糊区具有了领域意识,激发了对北部山川地理的热情,特别是对今长白山的关注度空前提高。 朝鲜注意区分两座长白山即白头山和镜城长白山,也是从穆克登定界开始的。朝鲜通过清朝礼部咨文了解到,康熙帝派穆克登要调查的长白山即是朝鲜所称白头山,而不是朝鲜所称长白山。为了不至于混淆,朝鲜将其纳入“差官接待事宜别单”,其中一条规定:“彼中所谓长白山,即白头山一名,而非我国所谓长白山也。”目的是为了引起朝方接待人员的注意。此外,洪世泰的《白头山记》(收入《柳下集》,编纂于1731年)出现了区别于白头山的“镜城之长白山”名称,如记载:“自挂弓亭下,沿流上五时川,川出自镜城之长白山西,至此江水合”。意思是说,鸭绿江支流五时川,发源于镜城长白山以西,至此与鸭绿江干流汇合。这里的“镜城之长白山”,指的是位于镜城以西的冠帽峰。 朝鲜古地图区分白头山和镜城长白山,是从穆克登定界时清朝画员绘制的山图的模本——《白山图》(收入奎章阁收藏《舆地图》,古4709-1)开始的,分别标出了北边的“白头山”和南边的“长白山”。图中“长白山”位于缓项岭以南、雪岭以东,指的是镜城长白山,即今天的冠帽峰。从图3可以看出,“长白山”是一座高山,而不是一个山系概念。 这以后,18、19世纪朝鲜地图,包括1740年代郑尚骥制作的《东国地图》的“咸镜北道图”,18世纪中期制作的《海东地图》的“咸镜道图”和《西北彼我两界万里之图》,1765年官撰《舆地图书》的“北兵营地图”,1770年申景濬依据王命制作的《朝鲜地图》的“咸镜北道图”,18世纪后期制作的《北界地图》,1785年由咸镜北道制作的《北关长坡地图》,1861年金正浩制作的《大东舆地图》,以及1872年由咸镜北道制作的《茂山地图》等,均标出了天池所在的白头山和其南边的镜城长白山。这其中,《茂山地图》(图4)还将“长白山”四座山峰描成了白色,意指山顶四时戴雪,是一座长白的山,此即朝鲜“长白山”名称的由来。 英祖时期编纂的第二部地理总志《舆地图书》,不但区分白头山和镜城长白山,还强调白头山是朝鲜“诸山大干脉”的起点,韩国学者一般称之为“白头大干”,实际上是指中国所称长白山脉向半岛的延伸。有关“白头大干”的山系认识,在《世宗实录地理志》中已有显现,如记载:“有峻岭,自白头山起伏,南走铁岭,绵亘千余里。”即从白头山开始的山系向南延伸,一直到达与江原道分界的铁岭,绵亘千余里。其后,到了《舆地图书》阶段,“白头大干”的山系认识得到了强化,这一方面与穆克登定界有关,朝鲜通过与穆克登的共同调查,了解了这座山的高大雄奇,结合风水地理学,将其视为朝鲜山脉的祖宗山。另一方面,到了英祖时期为了加强王权,有意抬高了白头山的地位,使其具有了朝鲜王朝发祥地的象征意义,终于代替鼻白山成为北岳,在甲山实行春秋望祭。 考察《舆地图书》所述北道山川,重视对“白头大干脉”的总体把握,包括对宝多山(又叫甫多会山,今胞胎山)、镜城长白山、车踰岭、豆里山、吐罗山及检义德山的记述,均体现了自白头山起脉的山系认识。如宝多山:“自白头山向东南落脉,由虚项岭三十里许突起,山高险恶,人不得攀登,不知里数。”又如其南边的(镜城)长白山:“宝多山大脉向东北落,逶迤至镜城界而止。山险路绝,不知里数”。又,镜城山川长白山条:“在府西(指镜城)一百十里,脉自白头山,五月雪始消,七月复有雪,山顶石亦白,土人谓之长白山”。又如车踰岭:“白头山之东条而转南,自镜城府长白山向北来脉,峙于茂、富、会三邑境”。即白头山向东南延伸,到达镜城长白山,再转向北,屹立于茂山、富宁、会宁境内,形成车踰岭。又如端川山川:“白头山南条,由甲山之东为豆里山,至府(指端川)北三百余里分为两条,一条东北折为长白山(镜城境内),为北道诸山之祖;一条西南折为府北黄土岭及天秀、厚致、黄草诸岭,南为铁岭,为南道众山之根。两条中抽为吐罗山,俗称检义德山。山势高峻,为咸镜一道之最。”即白头大干脉到了豆里山,分为三条,一条向东北去,构成镜城长白山,它是北道诸山的祖宗山;另一条向西南延伸,一直到达与江原道分界的铁岭;中间抽出一条为吐罗山,向东北延伸为检义德山(又称俭德山,出自《大东舆地全图》)。 如果把《舆地图书》的上述内容汇总起来,可以清晰地勾勒出如下山系脉络:从白头山开始,向南经过虚项岭,延伸至宝多山,再向南至豆里山(今头流山);在此分出三干,一干向东北去,构成镜城长白山和车踰岭;另一干向西南去,构成黄土岭、天秀、厚致、黄草岭,一直到达与江原道分界的铁岭;中间抽出一条向东北去的小山系,即是吐罗山、检义德山,如果参考金正浩的《大东舆地图》,从豆里山中间抽出的这个小山系,在车踰岭以西平行地向东北延伸(参见图5)。总之,从今长白山向东南延伸的摩天岭山脉(今称)和自东北向西南延伸的咸镜山脉(今称)在豆里山相互交叉的景象,跃然纸上。其中镜城长白山不过是一座山,并不代表整个咸镜山脉或者赴战岭山脉的大山系。 此外,《舆地图书》“白头山”条,克服了初期地理志的错误,所述内容更加客观、准确,如记载:“在府(指茂山)西三百五里。形如釜上甑,外土内岩,山色戴白牌天。周回八十里,中有大泽。泽边四面皆绝岩,千仞屏列。北有水口,流落瀑布,名为混同江。”通过康熙五十一年的实地踏查,朝鲜地理志终于克服了河流水系的错误,准确记载从天池发源的河流,只有从北边落下形成瀑布的混同江即松花江。这段内容与洪世泰的《白头山记》十分相似,估计参考了基于实地踏查的该游记。 三、清初穆克登定界时朝鲜尚未管控的长白山以东、以南地理范围 这个问题关乎穆克登定界以前两国的边界状况,特别是长白山地区的边界状况,以及通过穆克登定界朝鲜得地的范围。在考察这个问题之前,应明确自明初以来中朝两国以鸭绿江、图们江为界,这已成为学界共识。只是清初自女真人撤走以后,长白山地区的界线不明晰,于是康熙帝在制作《皇舆全览图》的过程中,决定实施长白山定界。康熙五十年(1711年)五月癸巳,有关查界的康熙谕旨如下: 混同江自长白山后流出,由船厂打牲乌拉向东北流,会于黑龙江入海,此皆系中国地方。鸭绿江自长白山东南流出,向西南而往,由凤凰城、朝鲜国义州两间流入于海,鸭绿江之西北系中国地方,江之东南系朝鲜地方,以江为界。土门江自长白山东边流出,向东南流入于海,土门江西南系朝鲜地方,江之东北系中国地方,亦以江为界。此处俱已明白。但鸭绿江、土门江二江之间地方,知之不明。……伊(指穆克登——笔者注)等请训旨时,朕曾密谕云:“尔等此去,并可查看地方,同朝鲜官沿江而上。……乘此便至极尽处,详加阅视,务将边界查明来奏。”想伊等已由彼起程前往矣。此番地方情形,庶得明白。 如上引文,康熙帝指出中朝两国以鸭、图二江为界,只是“二江之间地方,知之不明”,即承认长白山地区彼此边界不明晰,因此,他谕令穆克登“乘此便至极尽处,详加阅视,务将边界查明来奏。”即到发源地详细调查二江水源及两国边界,实际上下达了实施长白山定界的命令。 朝鲜方面对以鸭绿江、图们江为界无异议,因为这早已是两国事实上的边界。自清初两国建立宗藩关系以来,边民越境的交涉围绕鸭、图二江展开,越过鸭、图二江即意味着越境,以犯越罪论处。朝鲜的处罚措施相当严厉,会将主犯枭示江边,次犯流配边地,地方官或革职或流配。在宗藩关系下,围绕边民越境的交涉及处理方式逐渐制度化,一直维持到晚清同治、光绪年间。 朝鲜最担心的莫过于长白山地区的定界及归属。这里地势高、气候寒凉,不适合农耕和居住,自女真人撤走近百年来,有些地方被朝鲜人占垦了,如图们江上游的茂山、朴下川等地,但是大部分地区仍留为空地。对于长白山地区边界模糊区,朝鲜君臣曾进行过议论,认识到这是定界的关键。如康熙五十一年三月,侍读官吴命恒向国王启闻道: 鸭绿、土门则以江为界,宜无可论。而臣闻三甲、茂山之境,无江水处,自白头抵长白之间,绵亘旷漠,本无界限。虽以《舆地胜览》见之,朴下川在于彼境,而今则我民居之,未知彼境又有他同名之地。而此等处亦不分明,系是疆场重事,不可不预为看审。 如上引文,吴命恒(1673-1728年)指出了双方边界模糊的四个方位,从南边的三水、甲山府到东边的茂山府为止,再从北边的白头山到东南边的镜城长白山(冠帽峰)为止,其间“绵亘旷漠,本无界限”。所谓《舆地胜览》记载“朴下川在于彼境,而今则我民居之”,指的是茂山以西的朴下川(又叫西北川,今延面水,是图们江上游支流)地区,曾经是女真人的领地,自女真人撤走后,已经被朝鲜边民占垦了,但其归属仍不明确。 都提调李颐命(1658-1722年)关注的是朝鲜的实际控制线,即镇堡、把守位于长白山以南五六日程,他担心清朝会提出以把守处为界,于是提出了应对策略,向国王启闻道: 但彼且以疆界为言,此正可虑。伏闻白头山(长白山)下,自甲山亦七日程。而乱山深树,人迹难通,故我国设镇堡与把守,皆在山南五、六日程云。把守之外,似若限而弃之。伏见《大明一统志》,以此山属于女真。其注曰:长白山上有大池,西流为鸭绿,东流为土门,北流为混同江云,即此山也。彼人若以白头山南我国把守处,谓之渠境,则甚为难处矣。我国既以豆(豆满江即图们江)、鸭(鸭绿江)两江为界,则毋论发源处与下流,水南皆当为我地。此可为执言而力争者,前头接伴使下去时,以此分付。如有此争端,使之极力辩争,何如? 李颐命根据中朝两国以鸭、图二江为界及二江发源于长白山天池的事实,提出无论是发源处还是下流,水南皆当为朝鲜地,即天池以南属于朝鲜。对此,国王表示赞同,下令:“彼人若或有意外之言,当以白头以南,即为我境之意,措辞争执,接伴使下去时,亦以此分付可也。”即如果清人提出以朝鲜镇堡、把守处为界,那么力争白头山以南为朝鲜境,即天池以南属于朝鲜,这成为朝鲜的定界目标。 再如上引文,李颐命提出白头山下七日程为甲山,而朝鲜的镇堡、把守位于白头山以南五六日程,那么这是指哪里呢?从甲山出发前往今长白山,朝鲜的镇堡、把守到惠山截止,过了惠山,特别是到了五时川(鸭江上游),“川外皆荒碛无人居”,朝鲜再无设施了,因此所谓“山南五六日程”,应指惠山附近。换言之,朝鲜的实际控制线即镇堡、把守位于惠山附近。 那不妨再看一下从惠山到今长白山需要多少日程?据记载,甲山“南距監營475里5日程,南距兵營280里3日程”,这里的监营指咸兴,兵营指北青,即从甲山到咸兴475里,5日程;从甲山到北青280里,3日程,那么1日程约行90-100里。另据记载,从甲山到白头山330里,7日程可达,也许山路难行,1日程不足50里;另从甲山到惠山90里,那么从惠山到白头山约240里(330-90=240),5日程应该可以到达。实际上从洪世泰的《白头山记》看,穆克登一行从惠山出发,走了5日程半,登顶长白山天池。因此可以断定,惠山位于今长白山以南五六日程。自朝鲜初期惠山设有镇堡,是隶属于甲山府的边防前哨。 另外,从清使穆克登致朝鲜二使(朴权、李善溥)的咨文也可以看出,双方边界模糊区,位于从惠山到茂山的无江水处(二江发源地),双方讨论在这里设立人工标识,内容如下: 我(指穆克登——笔者注)亲至白山审视,鸭绿、土门两江,俱从白山根底发源,东西两边分流。原定江北为大国之境,江南为朝鲜之境,历年已久不议外,在两江发源分水岭之中立碑,从土门江之源顺流而下审视,流至数十里不见水痕,从石缝暗流,至百里方现巨水,流于茂山。两岸草稀地平,人不知边界,所以往返越境结舍,路径交杂。故此于接伴、观察同商议,于茂山、惠山相近此无水之地,如何设立坚守,使众人知有边界,不敢越境生事,庶可以副皇帝轸念生民之至意,且你我两边无事。 穆克登与朝鲜二使商议在茂山、惠山之间的无江水处设标,这是穆克登定界的重点区域。后来穆克登归国后,朝鲜在这里设置了土石堆、木栅等标识。不仅如此,穆克登还在天池东南十余里处(约4公里)设立了定界碑。由于址靠近长白山天池,使朝鲜获得了长白山以东、以南的大片空地,达到了预期的目标。对此,朝鲜君臣表示“疆域增拓,诚为可幸”,国王下令派谢恩使,给康熙帝上了“谢定界表”,对清朝派使定界表示谢恩。 参与穆克登定界的朝鲜接伴使朴权(1658-1715年)在《北征日记》中,也详细描述了从前归属不明确而今成为朝鲜领域的地理范围,指出: 自吾时川至鱼润江,长白山以北、白头山以南,周围千余里之地,本是我国之土,而以《舆地胜览》及《北关志》中,皆以“彼地”悬录之。故我国人之采猎者,恐犯潜越之禁,不敢任意往来是白如乎。今则界限既定,沿边之人,皆知此之明为我境。其间西水罗德、虚项岭、缓项岭等地,及甫多会山左右前后,皆是参田是白遣,貂鼠则在在产出是白乎㫆。白头山下,所谓天坪、长坡等地,桦木簇立,一望无际。三甲(三水、甲山)、茂山三邑之民,若许采于此中,则衣食自可饶足是白在果。 如上,朴权指出“自吾时川至鱼润江,长白山以北、白头山以南,周围千余里之地”,“今则界限既定”,即归属了朝鲜。这里的“吾时川”位于惠山以北,是鸭绿江上游支流;“鱼润江”是今天的西豆水(又叫西头水),位于茂山以西,是图们江上游支流;“长白山”指镜城以西的冠帽峰。这个范围与前述吴命恒、李颐命所指边界模糊区,基本吻合,经过穆克登定界这里归属了朝鲜。 那么,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在穆克登定界时,朝鲜是否利用长白山名称的差异,即中国的长白山与朝鲜长白山的不同,误导穆克登坚持以中国的长白山(朝鲜称白头山)为界,使中方领土受损失呢?笔者认为这个主张是不成立的。如前述,朝鲜虽然确定白头山以南为朝鲜地的定界目标,并向穆克登转达此意,但是并没有利用“长白山”地名的差异来获取领土,这完全是两码事。 在穆克登定界时,朝鲜明白清朝所谓长白山不同于朝鲜的长白山,为了不至于混淆,朝鲜制定了“差官接待事宜别单”,逐一记录接待清使时的注意事项,其中规定:“彼中所谓长白山,即白头山一名,而非我国所谓长白山也。我国长白山实非长白,乃小白山也。壬申及今番两咨文所谓长白山南,与今番状启所谓白头山南,同是一白头山,令本道知悉举行之意,分付为白齐。”即强调中国所谓长白山是朝鲜所称白头山,不要与朝鲜的长白山(别单标为小白山)相混淆。 另外,在穆克登到达朝鲜境内与接伴使朴权及译官金庆门等见面时,金庆门向穆克登表示:“长白山颠有大池,西流为鸭绿江,东流为豆满江,大池之南即我国界。”即长白山天池以南属于朝鲜。朝鲜的逻辑是既然两国以鸭、图二江为界,及二江发源于长白山天池,那么天池以南理应属于朝鲜。对此,穆克登并没有表示反对,于是朴权向国王报告“争界事无甚可虑”,即长白山天池以南属于朝鲜有把握了。 小结 明初朝鲜的“白头山”地理指称很明确,指的是今天的长白山,但“长白山”的地理指称不明确,可能指今天的长白山,也有可能指镜城长白山。镜城长白山又叫“白山”,位于镜城以西110里,山势险峻,山顶四时戴雪,土人称之为长白山。这个镜城长白山可以比定为今天咸镜北道冠帽峰,属于半岛第二高峰(2541米),列入咸吉道三大名山,其地位高于尚处于“野人(女真)地面”的白头山即今天的长白山。 朝鲜王朝关注和区分两座长白山即中国的长白山(朝鲜称白头山)和镜城长白山,始于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穆克登定界。朝鲜通过清朝礼部咨文了解到康熙帝准备派穆克登前往长白山查界,这个长白山即朝鲜所称白头山,与镜城长白山有别。这以后,18-19世纪朝鲜地图,均明确标出白头山和镜城长白山,后者即冠帽峰。虽然冠帽峰是今咸镜山脉的主峰,但是朝鲜王朝地理称谓中的“长白山”,并不指整个咸镜山脉包括赴战岭山脉的大山系,这一点通过官撰地理志《世宗实录地理志》、《东国舆地胜览》、《舆地图书》及官私撰地图,可以得到证明 。 另外,咸镜山脉也不是历史地理名称,而是今称。咸镜山脉的地理范围从咸镜北道庆源云雾岭开始,呈东北-西南走向,一直延伸至豆里山(今头流山,咸镜南道、两江道的界山)为止。再往下延伸为赴战岭山脉,构成东北-西南走向的大山系,在山系外面分布着图们江水系和鸭绿江上游水系。这个大山系在朝鲜王朝历史上不可能都叫做“长白山”,它也不是穆克登定界时的朝鲜北界,因为山系外面分布着朝鲜众多行政设施,如图们江边的六镇、鸭绿江上游的废四郡(康熙二十七年在废四郡一千余里地,朝鲜设立了100多处把守)、长津栅、三水府、甲山府、惠山镇及众多的万户、镇堡、把守等。 所谓朝鲜镇堡、把守在白头山以南五六日程,应指惠山附近。在穆克登定界时,两国边界模糊区,或者说朝鲜尚未管控区,位于惠山以北、茂山以西及白头山(今长白山)以南、镜城长白山(冠帽峰)以北,这里经过穆克登定界归属了朝鲜。 总之,明清时期朝鲜史料中的“长白山”,一般不是指今天的长白山,而是指半岛第二高峰冠帽峰。冠帽峰虽然是今咸镜山脉的主峰,但是朝鲜王朝地理称谓中的“长白山”,并不指整个咸镜山脉、赴战岭山脉的大山系,它也不是穆克登定界时的朝鲜北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