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深先生(1902—1985)是我国戏曲、小说研究的拓荒者和代表人物,复旦大学张培恒教授曾总结说:“赵景深作为中国现代戏曲史、小说史的研究专家,是继王国维、鲁迅之后,第二代专家中的带头人。”早在新文学运动时期,赵景深就是积极的参与者,撰写和翻译了大量文学作品,还担任过新文学运动的重要阵地北新书局的总编辑。二三十岁时,他忽然转向戏曲小说研究这片当时的荒漠之地,终成一代“曲海宗师”。个中原因是多方面的,但童年时代的深刻影响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1980年盛夏,我受《儿童时代》杂志编辑部之约,去复旦大学采访赵景深先生。当时复刊不久的《儿童时代》上,经常可见赵先生校订的儿童古诗;同时,刊物有一个专栏叫“我的儿童时代”,赵先生自是专栏合适的作者人选。不过,当时赵先生年事已高,身体欠佳,我的工作就是记录先生的谈话并整理成文稿。那天,他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向我讲述了自己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往事,幽默风趣而满怀童心。 我整理谈话成《我的学问是怎么来的》一文,署名赵景深发表在《儿童时代》杂志(半月刊)1980年第21期。之后,我又将整理得较为详细的口述实录写成文章呈赵先生审阅,他对之加以肯定,并进行了认真、仔细的修订。 现在,我在当年文字的基础上加以补充,汇成一篇文章以飨读者。为了阅读的方便,仍以赵先生第一人称进行叙述。 一 1902年,我出生在浙江兰溪,5岁时我家搬到安徽芜湖。讲到我的儿时,我最先想起的便是我的姑母。虽说是姑母,可她只比我大两岁。她穿着长衫,扎着长辫。母亲不许我们到外边“吹风”,我就和姑母在家里玩骑竹马的游戏。我在前、她在后,嘴里唱着从《儿童教育画》中看来的歌谣:“太阳出来一点红,哥哥骑马弟骑龙。骑马上山去,骑龙游水中。” 我当时根本不懂什么叫戏曲,只是在背书或写毛笔字之后,觉得这种游戏是一种非常舒服的消遣。8岁那年,我进入芜湖当地的芜关小学。它的前身是清朝的考场,每间屋子都挂着“天字号”“地字号”的牌子。那时,学生如果不听话,老师仍然是要打手心的。有一次,我被国文教员叫到讲台上去,心里十分害怕。其实,这个披着长发的男教员是个具有新思想的人,但我当时不知道,只是被他一个接一个的提问吓呆了。 辛亥革命前,父亲带我到武昌去了一年。父亲当时是四川旅鄂中学堂的“堂长”,该堂只有两个班级,我在小的班级。在课堂里,我捧着有彩色插图的《诗经》,当着先生的面摇头晃脑地背诵。可是天晓得,那书本里讲的什么我完全不懂,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下课吧,好让我早点回家。”一放学,我便飞也似的奔向父亲的卧室。 辛亥革命那年,孙中山先生到芜湖,群众开会欢迎他。父亲鼓励我写一篇文章在会上演说。那天,台下人山人海,我才10岁,个头很矮,人家抱我到台当中的椅子上。我很紧张,终于把那篇文章“背”完了。没想到,台下竟掌声雷动。这以后,我胆子大起来了。 二 不久,芜湖的军阀打起来了。一只小船载着我和父母暂别自己家,到离镇十余里的乡下濮家店去。濮家店,小小的水乡,四通八达都是河流。我常常一个人用笔墨在纸上涂抹来打发时辰,父亲见我没事干,便带我到田里与河边去荡荡。我发现了一个线装书里完全没有的新鲜世界。在渔民的船上,我见到一种水鸟,它能一下子把鱼咬住,吞到喉咙口,然后又吐到船舱里。我惊讶极了,父亲告诉我,这是渔夫的助手——鸬鹚。我们还到过田里,到过乡下的茶馆,看到各种庄稼,也看到三教九流、各式各样的人。看到这许多东西,我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这以后我就敢一个人到外边去了,好像家门以外总有一块吸铁石吸引着我。 每逢寒暑假,母亲就带我到宁波的外婆那儿去住一阵。那时我的心已经变得很“野”,一有空闲就朝城隍庙跑,庙又大又深,走江湖的戏班子常在里头演戏。看这种戏不要门票。戏台上演着《武松打虎》,庙里人头攒动,我在人群中自顾自地手舞足蹈起来。 当中学教师的舅舅是个明眼人,他很喜欢我,每过几天总要花钱带我上戏院看戏。那会儿,我可真是上瘾啦!可是,有一些唱词听不懂。我下定决心,省下吃零食的钱,一下子买下一套12本线装小本的《三庆班京调》,躲在屋里钻研。有一天晚饭后,舅舅提着胡琴问我:“喜欢唱戏吗?我来教你怎么样?”我欢喜得拉住他的衣裳不放,要他赶快教我。舅舅教我什么叫西皮,什么叫二黄,并说我的童声特别好听。很快,我就会唱《三娘教子》《李陵碑》《空城计》等一些曲子了。 在舅舅家里,表弟妹们时常吵吵闹闹,我就带他们做游戏。他们哭的时候,我就把一个四脚方凳朝天放,在两旁和后边贴上纸,后边的纸开了两个门,算是上下场出入口。我再用油光纸剪成几个纸人,贴在一些小棒上,用手拿着玩儿。我既是导演又是演员,还给哑巴演员配音。我演的武士格斗逗得他们一个个破涕为笑,看完了还缠着我,“哥,明天再演一个!” 三 我不是什么神童,在学习上也走过弯路。我在芜关小学念完一年级,成绩不错。后来因为搬家,也因为想学习英语,就进了教会学堂——圣雅各小学。教的东西不一样,我得从头学起。一年半以后,我在芜关小学的几个同学告诉我,他们已经升到四年级了,并劝我回到芜关小学去。当时的小学是四年制,我想这样做很划算,我可以跳几级,不久就能毕业。可是一回到芜关小学,我这种“一步登天”的思想就被打得粉碎。我对于芜关小学新开的“史地”和“理化”课程一窍不通。然而,好胜心还是使我在芜关小学待到学期结束。不用说,发榜的那一天,我差一点坐了“红椅子”(不及格)——倒数第二名! 那天回家路上,我心情十分沉重。走着走着,想起芜湖流传的一则寓言故事:从前有一个将军,自称能跳到塔顶。男女老少都来看了,谁知将军不慌不忙地把塔门打开,循着塔楼的梯子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跳”上去。观众叫道:“这有什么好看呀?”将军微笑着说:“任何事情不都是要一步一步来的吗?”于是,我下定决心回圣雅各小学再读两年半。在之后的两年半里,我才真正学到不少东西。 由于我喜欢看戏、看书,爱观察生活,所以从小也酷爱写文章。我在圣雅各小学念书的时候,有一个姓崔的老师思想比较开明,经常布置一些《论富国强兵》之类的新颖题目给我们写作文。我一写起作文来就很带劲,常把报上看到的和自己观察及体会到的东西写进文章。圣雅各小学有个规矩:写得好的作文要抄出来,放在一个玻璃柜子内,让全班同学观看、学习,这叫作“登龛子”。我的作文几乎每篇都能“登龛子”。 我在小学里演过话剧,剧本用的是《小说月报》刊登的《侠女救兄记》,还演过两场别的话剧。有一年芜湖城里闹起大水灾,街上无法行走,大家把澡盆当船驶,在水中划来划去。看到这景象,我同情遭难的穷人,又感到自己无能为力。有一天,武昌文华大学的学生找到我:“听说你会演戏,咱们一起演戏募捐,你干不干?”我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怎么不干?干!”于是我们便开始排练。我记得当时演的是《大偷与小偷》和一些别的戏。演出时,收票的、打扫的都是我们几个人。大家都严格执行规定:演出赚来的钱,分文不取,悉数捐给灾民。就这样,我算是与戏曲交上朋友了。 我在小学的时候就试着向报刊投稿了。12岁时就喜欢读儿童杂志,《童话》《儿童教育画》《少年》等都是我的好伙伴。15岁那年,我翻译了一篇包尔温的《国王与蜘蛛》,向商务印书馆主办的《少年》杂志投稿,文章如愿刊登了出来;接着,又写了我听来的故事《小孩和蜗牛》《对角棋》,也发表在《少年》杂志。《小孩和蜗牛》说的是一个小孩背不出书的故事,他母亲叫他看蜗牛,蜗牛每爬一步,他就背诵一句,这孩子终于培养了耐心,把书背出来了。 我后来到天津南开中学读书,老师讲到挪威戏剧家易卜生,我听得津津有味,时常提出一些问题。后来我看见《新青年》杂志介绍丹麦童话家安徒生,课余我就试着翻译了安徒生的童话《国王的新衣》《火绒匣》和《白鹄》(即《野天鹅》),也被《少年》杂志登了出来。 我还很喜欢做编辑工作。我和几个同学模仿《少年》杂志办了一个小杂志。写稿的总是这几个人,有时整期刊物都是我一个人写的。别人办刊物有铅印、油印,一印就很多,我们的刊物却都是手抄的,每期只有一本,大家只能传阅。因为这刊物不是机器印出来的,而是手抄的,同学们幽默地称它为“肉报”。 我讲的这些都是60多年以前的事了。我能演戏、做文章,都是我认真读书、仔细观察生活的结果。儿童时代,是一个人可塑性最强、求知欲最旺盛的年代,大家一定要珍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