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翻译家甚多,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更是包揽了很多赫赫有名的译者。拿英语译者来说,早期出道的比如周熙良、孙大雨,晚一些时候,有叶治、黄源深、张春柏等等。其中我最感兴趣的一位,是孙大雨。 第一次听到孙大雨这个名字,并非在华师大外语学院的翻译讲座上,而是在十年前笔者读本科时,在校史资料里看到的他与梁实秋先生的一些往事。梁实秋作为高他三级的学长,经常与孙大雨、闻一多等青年诗人在西单梯子胡同里朝夕相处,谈诗论歌。他们经常在一起讨论新文学的新问题,并且在《清华周刊·文艺副刊》上发表诗歌与翻译的相关评论。 1930年梁实秋调任国立青岛大学英文系任教,应胡适的提议,开始翻译莎士比亚全集。但是由于他对莎士比亚也认识不深,仅仅读过一些莎剧剧本,就想起邀请自己清华同学孙大雨加入翻译团队。孙大雨应邀前往,教课之余,依然与老学长梁实秋畅谈文学,把酒言欢。然而他们在如何翻译莎士比亚的问题上,逐渐产生了很大的分歧。梁认为莎士比亚剧本无法真正地移植到中国文化中,按照原文风格进行翻译,因此应该采取散文形式翻译,而孙则坚称莎士比亚的原文风格不可随意抛弃,应该采取诗体译法。有一次课上孙大雨公开指出,梁实秋对莎剧翻译的认识不足,采取的翻译策略有误。此事传到梁实秋耳中,随即解聘了孙大雨。 这段故事至今仍然被人津津乐道,一方面可能是,文人趣事一直是大家乐于提起的话题和谈资,另一方面,以现在的心态代入,谁又敢于与自己的“伯乐”叫板?以至于丢掉工作,似乎更是得不偿失了。因此,大雨先生是个极有意思的人,也是个真性情之人。 同样,代入当今热门话题,我也更想谈谈他对中华外译的贡献。除了莎士比亚翻译,大雨先生还翻译了大量的中华古诗词,这应该算是个人承担的较早的中华外译项目了吧。怀着对他的热爱和好奇,我网购了两本书——《屈原诗英译》和《古诗文英译》,想从其中探索一些孙大雨先生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和翻译历程。 一个译者,为什么译?为谁而译?这是每个想从事文学翻译的学者,都会问自己的两个问题。孙大雨性格倔强,颇有文人风骨,因此在时代洪流中也几经沉浮,但是好在有一个安静的晚年,在七十多岁高龄上出版了《屈原诗英译》《古诗文英译》等著作。其中谈及为什么翻译,他说道:“这个工作只有我来做,因为既精通桑纳特的格律,又精通中国古典诗词格律的人,中英两国,恐怕除我以外已经没有别人了。” 这并非孤傲自吹,也不是为自己立传,凡是英美文学专业的人,大概都理解这句话,其实回答了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译?在中国数千年的文学史中,流传下来很多汉魏乐府和楚辞,而这些文化瑰宝作为中华文明的核心文化要素,作为中国文化“走出去”的重要敲门砖,是十分值得翻译的,也是必须翻译的。而能够担此重任的,却不是随便一个译者,而与其说译者选择了译本,不如说译本早早在冥冥中已经选定了译者。孙大雨在其生命的最后二十年,呕心沥血把中国传统诗词,尤其是楚辞和唐宋诗词,按照Sonnet(桑纳特)十四行诗的韵律,翻译成了英文。这对于中华文化“走出去”,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一个贡献。有很多的译者可以把中国古诗词翻译为英文,但是没有使用一种令西方人接受的韵律和形式,因此很多译本成为一种转瞬即逝的“现象文本”,而有些译者试图把中国古诗词翻译为令西方人接受的形式,却把原作改得四不像了。孙大雨的贡献在于,他令西方人看到了中国译者的实力和魄力。 至于为什么翻译屈原,孙大雨先生生前并未做过多表述。这牵扯到翻译的另一个问题:为谁而译?作为一个青椒,一个十八线女诗人,一个翻译道路上尚未起飞的小白,我断然不会选择在我看来生涩难懂,翻译难度极大的屈原诗。而孙大雨,他敢于成为继林文庆、杨宪益之后翻译屈原诗的第三人,可钦可佩。 在我看来,孙大雨翻译屈原,也就是在翻译自己。出生于1905年的孙大雨,门第显赫,父亲为清末翰林,家住上海南市老城隍庙昼锦路133号。父亲为他请私塾先生谆谆教导,孙大雨少年时就已显现出对古文以及英语的极大天赋。然而,随着父亲的去世,优渥的生活在孙大雨13岁时戛然而止。之后的日子,风雨飘摇。而屈原,同样出身于贵族,同样倔强孤傲,同样在当时的文学运动中脱颖而出,创立了“楚辞”,开辟了“香草美人”的传统。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不会真诚以待、惺惺相惜呢?当屈原遇到大雨,当诗人遇到诗人,也就是一段佳话的开端了。 我翻开了《屈原诗英译》,看到了“橘颂”的英译。看左边的文字,是嗟叹皆可成诗的屈原,看右边的文字,是写着端正的十四行诗的莎士比亚,而我的目光从左移到右,又从右看到左,我看到了大雨先生,他在上海的一个弄堂里,坐在红木桌子旁,正在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外面大雨滂沱,如诗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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