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芙康:送三老
我与老李通电话 偌大文坛,我最亲近、交心的前辈,是李国文先生(享年92岁)。对他这一郑重的称谓,口头表达时,从未有过,径自呼他“老李”。这是当初结识时的原始叫法。其实,我一直想改变称呼,几次真诚地尊其“李老”,他总会调侃回来:“任老,有何指教?”而一旦我重返“老李”,他才肯正常地回复到与“芙康”说事。 前些年,我还在上班,有聊无聊,便拨个京津长途,与他上天入地说上一通。我当然知晓,老李对我不烦不厌,才敢于随时打扰。但他夫人老刘,似颇有怨言。尤其当我翻过花甲,到了六十四五,老刘几乎每回(李宅甄别来电概由老刘把关)都会声讨我:“你还在编稿哇?你要将我们老李累死呀?”语气不轻,但力度并不重。我能体会出老两口儿对我的宽容与纵容。 其实,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刊物需要他。 老李蛰居京城一隅,却对文事了如指掌。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他在《文学自由谈》上的大多数文稿,指向异常明确,锲而不舍地坚持对文人的剖析。古今中外的骚人墨客,都在视野之内。而读者心中雪亮,他最终的着眼点,全都会落实在时下文坛。知人论世,从不依赖他人(种种哲人、伟人、圣人之类)结论,仅凭自身的学识人格,仅凭世间的人情事理,醉心于除草、松土、浇水、施肥、捉虫、剪枝。诸如“中国文人,不用招呼,很容易地就蚁附于权力周围;无须张罗,很迅速地就麇集至长官身边”这类句子,在老李的每篇文章里,毫不夸大地说,俯拾皆是。 来华的外国人中,身份显赫的,被视为国宾;文学期刊主办机构牌子硬气的,被捧为国刊;仁义礼智信为标志的祖传秘方,被叫为国学;李国文先生的文章好,遂被称为国文。顺理成章,我只要还在操办质疑作家、作品的刊物,就断不会放过老李这样的作者,于是纠缠般地向他约稿。他躲不脱,便索性不躲,且信誉极好,逐期优质供货,长达二十几年,竟无一爽约。如此合作,单论历时之久,我敢大大方方地说,古今中外,迄无先例。 2015年年底,我告别刊物。八十五岁的老李总算解脱,终于不用再被“感召”着,为《文学自由谈》写稿了。我都替前辈兼兄长的老李,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但同时又十分惶恐,他多年来躬体力行的援手及耳提面命的提携,难以言传的大恩大德,晚生将何以报答呢?我其实明白,谢恩之念,终究无法兑现。这是否也该算一种人生的无奈? 前年岁末之夜,临近子时,我给习惯晚睡的老李拨电话问候新年。他回答我的请安,向来利索。比如,每日宅家,翻几页闲书,写几段文章,接几个电话,天气好时,出门走走。总而言之,起居平顺,乏善可陈。几乎每次如此,草草带过自己,便开始听任我的口无遮拦。 我告诉他:“刚从你老家上海回来。并且,此番前所未有,住了八天之久。”轮到他吃惊了:“有何贵干?”“弄点小菜吃吃。” 吃青菜,是老李的爱好。是他告诉我的,这几乎也是全体上海人的爱好。 1986年夏天,我与老李,结识于四川峨眉。当时攀登金顶,尚无索道,正常上山、下山,需至少三日。队伍都走了,只剩我和老李。我问他:“你为何不去?”他说自戴帽右派之后,长年深山劳动,遂厌恶山。“而你为何不去?”他反问。我回答,大巴山里长大,不稀罕山。 我俩厮守红珠山宾馆,整整三日。1935年建成的红珠山,曾是蒋介石的下榻之地。绝世幽默的毛主席,说过一句著名的嘲讽:八年抗战,委员长躲在峨眉山上;如今胜利了,他就下山摘桃子来了。 说来怪异,三日不长,许多人三年、三十年交道,始终人心隔肚皮;又道是,三日不短,人与人竟能因邂逅而倾心来往。便是由那时起,将老李当师父,三十多年畅通着联络的热线。 我是从三日的吃饭相处,知道老李喜食青菜的。每顿饭,包括早餐,他会挑选各种青菜,将盘子码满。知我中学学过俄语,他便将各种菜蔬的俄语读法,一一教我,还夸我老家,四季青菜充盈,不愧为天府之国。 故而,我敢于告诉老李,这次去上海,弄点小菜吃吃云云,确信不会误为是对他这位老上海的揶揄。然后,我细细述说了这趟行程。一座位居世界巨型都市前列的上海,一座对蔬菜多样化、高品质需求苛刻的上海,在时下的市场经济中,如何稳健而高效地保障供给?我用七八天的走马观花,试图接近的,便是这独具魅力的未知。 说到上海,说到蔬菜,老李显然完全入迷。这之前,关于我的沪上之行,已回答过几位朋友的询问。唯有他,是听众中最投入、最关切,也最懂行的知音。听到后来,老李感慨:“好家伙,这大冬天的,北方水瘦山寒,你居然跑到我的上海,倒像郊外踏春,完成了一趟绿色旅行啊。” 前些天,与老李电话消闲。文坛沉浮数十载,荣辱参半的他,言谈话语间,对当下的文学,依然有殷切的期待,依然有敏锐的关注,依然有犀利的臧否,依然有会意的幽默。岁月显出仁慈的一面,耄耋老人仍是青春毕露的智者。我一时按捺不住,把满腔景仰,赤裸裸地说了出来。这在我和老李之间,堪属“史无前例”。 没有半途打断我,待我说到一个段落,他才宽厚地截住:“芙康,别这样鼓励老爷子了。”紧接着,从没慨叹过自己年迈的老李,突然问起我的确切岁数。问清之后,他预测般地说,依你眼下年纪,如果不做急性子,在世上尚有相当时日的逗留。所以,应有个粗线条的谋划,让生活从容不迫,天天有事可想,想想几十载的日子,写写有点意思的事情。老李延伸开去:人寿无论短长,贵有洒脱之相。我边听边想自己,离那等高妙境界,尚有厚厚窗户纸未曾捅破;有时无拘无束,不过没心没肺罢了。我不会麻将、扑克、象棋之类,从不染指股票,甚至没买过一张彩票。对我几无业余伎俩的乏味生存,老李全都知道。于是,顺着我的实际,他继续语重心长:一个人迈进老年,自不必有年龄的压力,又须得有年龄的在意。比方,大半生衣食住行的习惯,为人处事的章法,皆不宜多变,微调便可。你虽然爱好甚少,但如无特别不适,犯不上勉强自己,去从头学艺…… 老李聊天,从来要言不烦。婆婆妈妈的事,也是清清爽爽,点到为止,并从无玄妙的心灵补品,句句是过来人的素朴心得。与老李通电话,这么多年,始终就是这个样子。他会在寥寥数语之后,让你兴奋起来,明白起来,让你觉出日子有趣味,让你感到人间有体贴。与君一席话,被贯注的,套个时新的说法,都是货真价实的“正能量”。 别一种送行 我时常请安的一位耆宿谢世了,可我毫无知晓。老人追悼会的是日上午,我正流连于浙中一座古镇。同样不知道的是,这里竟是生养逝者的故乡。 整个5月中旬,我出门在外,拖着一口旅行箱,南去北来,见了不少业内的人,说了不少圈外的话。看上去信息环绕,其实极其闭塞。 20日回到办公室,从一堆信里,翻捡出一份寄自上海的讣告。惨白的纸,印着幽黑的字,告诉我,十二天前,何满子先生(享年91岁)的灵魂,从瑞金医院走了;三天前,何满子先生的身体,从龙华殡仪馆走了。对何老远行,本有预感,但91岁的老人一旦真的上路,我还是神思恍惚,心里特别难过。尤其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与噩耗隔耳,竟未能灵前默哀。 我拿起电话,又放下,不晓得要打给谁,不晓得如何讲话。 大约是1992年冬天,编辑部高素凤几经曲折,终于拿到了何老的文章。那日高大姐,眉开眼笑,扬着信封走进办公室的样子,仍历历在目。何老的稿子难约,因凡与编辑生疏的报刊,他从不投稿。然而,当这篇“投石问路”(何老自述)的文稿被退还后,他不以为忤,倒有了好印象,觉得我们选稿有己见,又尊重作者,可信可交。不久,经他穿针引线,好几位与胡风案有牵连的文坛旧人,都成了《文学自由谈》的写家。难友们的稿子用得顺,作为引荐者,何老的喜悦写进信里。他欣赏刊物思路,很快将我们引为莫逆。 自那以后,何老赐稿,基本上以每期一文的节奏,少有间断。直到2007年秋天,寄来他一生的封笔之篇《杂说〈论语〉》后,渐渐淡出写作。 每次收到何老的文章,会同时读到一纸短札,先是嘱托我们“斟酌把关”,尾声多为“悉听裁决”、“静候发落”云云。他写下这些,都是真话,绝非随口客套。十多年来,亦有几回退稿,更有多稿改动。都无须废话,直言便是。有时我这边刚谈几句,电话那头已完全意会。“没得来头,没得来头。”浙籍何老,常用川语,安慰我一颗不安的心。 其实,随和的何老,自有原则不肯将就。他钢笔书写的稿子(孤本也),你可以不用,但不可以不退;他字斟句酌的文章(心血也),你可以删改,但不可以擅改。凡不投脾气的媒体,对不起,道不同,就再无交道可打。有一回他寄来一文,并附言诉冤。说这命苦的稿子,已先在一家报纸用过,却遇人不淑,被改得前言不搭后语,好像我何某人满嘴昏话,发高烧39度以上,令人沮丧之至。我们很快重登此稿,以去老人一块心病。何老撰文,知人论世,纵横古今,多有仗义行侠的风骨,多有微言大义的蕴藉,多有人情练达的慈悲,多有卓尔不群的尊严。作为编辑,拿到何老的文章,如果大而化之,又不愿用心体会,再自作聪明,盲动朱笔,肯定变金为石,弄巧成拙,那还不叫老爷子来气么? 何老从旧社会一路走来,三四十年代的文坛,五六十年代的文坛,七八十年代的文坛,世纪交替的文坛,若讲体验和洞察,表面看无异一般过来人,其实另有真货在。因他的正义感,他的表现力,他的战斗性,在舞文弄墨的队伍中,尊为魅力四射的骁将,是毫不过誉的。我个人更钦敬、偏爱何老的,恰是他滚烫的文字中,随处可见的冷幽默。其机锋所向,多为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文坛闻人。试读这样的句子:掩盖愚蠢,欲盖弥彰;脸皮不薄,得天独厚;利欲攻心,别有一功;三角四角,要死要活……不动声色的何老,总会引发你的会心之笑。七八年前,何老还出版过一部《K长官轶事》漫画集。何老写脚本,方成推荐的画家张静构图。何老编排官场风月、妖精打架,配上画家流利机灵、内涵深曲的线条,机趣扑面,令人捧腹。读惯了何老谈道理的文章,以为他只是逻辑思维的高手。孰料弄起形象思维来,他丝毫不输叙事的行家。其实,着急谁不会,愤怒谁不会,义正辞严谁不会;而举重若轻地摇笔杆,则一定不是谁都会。何老会,且深谙其径。所以何老可爱。 随着时光推移,何老的可爱令人应接不暇。他说他与我们刊物情投意合,是因为他喜欢文字抬杠。我们数次刊文质疑何老的见解,他不以为侮,反而兴奋,并多有回敬。其好整以暇、腾挪有致的拳路,很对刊物的胃口。有来有往的交锋,也让何老快慰无比。曾有陕西、上海、北京等多地作者,借助我刊版面,挑逗他人在前,一俟“反弹”刊出,便即刻掉脸儿,来电来函厉言抗议,就好像我们早有“放蛇出洞”的预谋。更有甚者,联手讼棍,将我们拖上法庭。相形之下,何老的胸襟,比他们强过百倍。 而今文学艺术繁荣昌盛,几乎每县每市每省皆成风水宝地,春笋般长出装神弄鬼的泰斗、大师。稍繁华些的码头,甚至“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也已挂果。一次电话聊天,世事洞明的何老笑言:老实跟你讲,文化大师不论型号,都是“大师”本人谋划、利益团伙吹打出来的。古往今来,概莫能外。他还故作忧虑:大师满天飞,我只担心未来文艺史,装不下这么多大块头。 亦有人尊何老为大师,何老哑然失笑,说这些人是拜把子,看错了脑壳。年迈的何老,既不刻意将自己做旧,更不聊发少年之狂,总而言之,他德高望重,又不屑德高望重。与我们晚辈来往,随和坦诚,让我们很自在,想必何老也是很舒心的吧。每期新刊寄上,十之八九何老都有点评,心直口快,当赞则赞,该讥则讥。我们的一位男作者,被他喻为无靶放弹的骑士;我们的一位女作者,被他比作一锅乱烩的炊女;他引用一位贾姓教授的抱怨,批评我刊的发行“实在差劲”。当然,还是鼓励居多。何老曾用分量不轻的话表扬过编者的《答友人》,激赏过作者陈冲、杨牧、李梦、田晓菲、李建军…… 这些年来,由何老引起的话题,编辑部津津乐道的,总有几则风雅往事。有一天,得到消息,同我们交往不久的何老,将“偕同主妇,登门拜访”。我骑车跑了几条街,把接风宴选在重庆道一家菜馆。就为那里前后左右的地面上,铺满了1949年前建成的各式各样小洋楼。挑这样的环境,款待沪上洋场客,应算是配套之举吧。 那年何老80高龄,敏捷多言,似与先前想象有些距离;何夫人吴仲华77岁,端庄典雅,完全可见年轻时的风采。同事们同二老均为初识,包括闻讯而来的民俗专家张仲。于是一时拘束,彼此握手而无言欢。等按序坐定,我便问客杀鸡:“何老,喝什么酒?”未待何老答我,张仲递上一个纸盒:“我已带来。”“什么酒?”何老问。“本埠特产……”那边尚未说完,何老已断然摆手:“我不喝。”“何老,你戒啦?”张仲大感诧异,他早已风闻老人有刘伶之雅。这时,吴老师一旁低声嗔怪:“客随主便嘛。”何老根本置若罔闻,朗声说道:“我不喝杂牌子,只认五粮液。”见八旬翁要酒吃,且要得如此坦然、洒脱、不见外,满座大惊大喜,一个个欢叫出声,打心眼儿里喜欢上老头子了。何老却并不放过夫人:“拦什么拦!到了‘自由谈’,还不讲实话?我喝五粮液,也是为了你,帮你老家酒厂搞促销嘛!”原来吴老师蜀国人,实出意外。她与我川音相认,饭桌上遂从她的蓉城到我的达州,平添不少乡亲新话题。 又两年后,何老、吴老师携女儿何列音,北游到津,受邀与我们再次欢聚。朋友华年,曾在东瀛做过餐饮,放洋归来,于津门西餐重地小白楼重操旧业。这老弟机敏过人,擅长中日融汇,故菜品经典,天天雅士盈门。此番华年受我托付,亲自推敲菜单,又备出五粮液两瓶,以免却上回的弯路。编辑部诸位与二老已属故友重逢,有“旧”可叙,一握手一拥抱,便亲近得无以复加。席上有人频频拿出相机,将众人导演出各种组合。那晚,何老谈锋依旧,加上交流又有内容,大家尽兴而散时,才发现周围酒家全打烊了。 这次见面,似乎是个转折。我对何老,更觉可亲可近;也分明看出,何老对我,亦有喜爱之心。尤其老人视我为“热爱吃饭”的同好,让我十分欣然。我去上海看他,见他同吴老师读书写字,谈天说地,日子简朴,却毫不潦草,讲究美食,又从不贪杯,令人钦羡不已。他们带我吃饭,川菜为主,浙菜为辅。瞧我食欲健旺,二老嗬嗬直乐。 何老家住人口密集的徐家汇天钥桥,我建议换换环境,搬个老来宜居的地方。何老摇头,说出一条常人不会在乎的理由:别看这里缺草缺树,我会终老于此,因全家都已习惯与邮局为邻。何老不用电脑,不会上网,又自己不肯上镜,媒体不肯上门,超然物外,贫居闹市,自会领略独特的况味。所以他感念邮局,成全他书来信往的人生乐趣。他也寄望邮局,软件硬件的进步,都还大有余地。何老身体力行,俨然邮政代言人,告诉电子化时代,龟路兔路,各有出路,相轻不得也,偏废不得也。 有几年我常去上海,但无法做到常去看望何老。有时只打个电话问候,却像咫尺天涯,何老很不满意。其实,我有心理障碍,只要见面,二老必定带我上街吃饭。看他们步履蹒跚,我实在于心不安。有一回,我先去他家,他于是晓得我还有数日逗留,就以为我会再去。最后知我已回天津,电话中揶揄我,怕吃饭而溜号,巴人豪气哪里去了?那年陈逸飞过世,我头天到上海,时间花在去浦东棕榈泉陈宅吊唁。转天上午参加追悼会,下午赶回天津。因来去匆匆,便未告诉何老。不料悼念时相遇的熟人,与他通了信息。之后何老信中提及此事,虽无责怪,并封我“忙人”,将台阶给我。但我知道,何老对我过门不入,是有意见的。 何老待我,情同挚友,爱屋及乌,对我朋友也一直关怀备至。曾有条幅赠她,有文章评她。何老与她,亦有缘分,全国鲁迅文学奖,他们都于首届斩获,所以同为“奖友”。又一年朋友创作获奖,何老看过报道,立刻来信勉励。何老并不一味叫好,只说他相信一个规律,才情结合辛苦,才能通向成功。写到最后,文字殷殷,“我多希望她是我的女儿”——何老肺腑言,涌我心头浪,忘年情义重,何老是亲人。 2004年10月,何老和吴老师结婚60周年。二老情趣盎然地张罗纪念,并邀我同乐。何老生活中对“精气神”的张扬,人生中于“仪式感”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我欣然应允。未料喜期临近,却因一件不大不小的俗务,难以脱身。只好请书法家王全聚赶书贺联,用“快件”寄上。事后何老来信,宽容我的爽约,介绍贺联送达及时,由司仪诵读,为聚会添色不少。阅信方知,外地远客,仅邀我一人,故安排在宴席首桌,并附座单为证。我获此抬举,受宠若惊。细读名单,又不免称奇,那日宾客竟有六桌之多。贾植芳、王元化、黄裳、耿庸、冯英子、赵昌平……我生生错过名流满座,欢笑满室的盛况,非常无奈,又深感自责。我理应克服困难,完成这趟志喜之旅。满堂浪漫的欢宴中,添我一张笑脸,多我几句祝辞,当然不足为道,但哪怕只是锦上添花,也算尽我一份孝敬。 大约两三年前,何老来信,开始调侃自己,为求活命,已遵医嘱改饮红酒,但此物入口,与糖水无异,只得红白全戒,过上了清教徒的日子。又说他断酒之后,常有无名苦恼,记忆和思维愈来愈糟,尽管仍有文章寄上,无非余勇可贾,四川话“提虚劲”也;终有一天,不为你们动笔,也就不再写了。似乎是最后一信,他说自己精神委顿,诸事乏善可陈,并有“不亦哀哉”之叹。 眼前讣文,给何老列出好几个名号,都对,都准,又都欠着圆满。积我多年体会,了解一位作家,就是读他的文字,如果有缘相识,就是听他的谈话。何老与我,已有“千言万语”的交往。所以我眼中的何老,活得之清醒,之真实,之从容,之讲究,在高龄文人中,实为凤毛麟角。 我重新拿起电话。此刻,我知道我该打给谁了。话筒里传来吴仲华老师的声音。 “哦……你去了富阳,那里是满子的故乡……什么?你说你到了龙门?哎呀,龙门是满子的老家呀……17号?上午?对呀对呀,那时正开追悼会。怎么这么巧,你刚好在龙门……” 服丧期间的吴老师,88岁年纪的吴老师,除了有些疲惫,清晰如昨,温婉不减,这使我放心和欣慰。 富阳龙门,富春江南岸气势恢宏的一座明清建筑群。我对吴老师说到龙门,是因为我在那里读到了何老的题辞。“读懂中国”四个大字的石碑,就立在古镇入口处。 远远看到熟悉的字体,感觉就像何老迎面走来。何老一生念兹在兹的,就是读懂中国。他的观点非常明确,“五四”以来,就文化领域而言,整个中国“读懂中国”的,惟鲁迅一人。何老心口如一,执着地求教鲁迅,最近20多年,每年通读一遍《鲁迅全集》。鲁迅身后,信徒辈出,但像何老这般毫无功利之心的追随者,又能数出几人?我以指为笔,在空中描摹何老古朴清雅的题辞,以至于一时脱离了参观的团队。 在山乡古镇读到何老,想到何老,当时以为只是巧合,也绝想不到去探究何老与龙门的关系。现在想来,我与何老真是心心相印,缘分非凡。同一个时辰里,上海为他开着追悼会,阴差阳错,我却行走在他童年的街巷中。两地车程三小时,千古一别擦肩行。但吾心稍安,毕竟,在我并不预知的何老的故乡,异乎寻常地感触到了何老的气息。这,又何尝不是别一种送行呢? 读书人金梅 《寂寞中的愉悦》即将出版,这是金梅(88岁)的第十五本书,一本叙述孙犁一生阅读之路的传记。他嘱我写序,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不料真动笔,却心底起浪,一时不知由哪说起。 屈指算来,认识金梅时,他四十多岁,我不到三十。交往延续至今,未曾有过间断。通常说,人与人之间,相识容易相知难,而最初的接触,往往奠定日后往来的基调。 记得第一回去《新港》编辑部,因这里曾是颇有影响的文学要塞,不免胆怯。走进新华路上的老洋楼,踮脚前行,木地板仍被踩出嘎嘎的声响。我要找的编辑不在,初次见面的金梅,看罢我送上的一篇杂文,点头说好,将稿留下。告别时,我拜托他将稿子转交那位熟人。他神色依然,“可以可以”地应着,并送我下楼。 事后才晓得,金梅是刊物负责人之一,杂文终审就归他。但他丝毫不在意陌生作者的“目中无人”,很快将稿子发了出来。 两年后,我从部队转业到《新港》,与金梅做了同事。方知金梅是上海人,曾就读北大中文系。那时编辑部实行坐班制,所有人几乎朝夕相处。便见金梅每天埋头做着两件事,上班读别人的稿,下班写自己的书。他的学养、他的责任心、他的刻苦精神,皆受到众人认可和尊敬。第一次去他家,见到他端庄典雅的夫人张泽宓,大感惊异:现实生活中居然就有如此般配的夫妇!多年后听人说起,老张年轻时貌若仕女,画艺超群,在津门新闻美术两界享有“冷美人”之誉。二人的终成眷属,自然便有一部感人的故事 时间长了,又慢慢知道,金梅性格内向,无关之事从不参与。突然有一次,他却表现出很强的主见,令人十分意外。当时一位同事申请入党,受父亲牵累,久拖无果。其父于抗战中中弹身亡,一说遭日本人射杀,一说被八路军击毙。夺命的子弹虽只一枚,可由谁射出,性质迥异。因岁月久远,想弄清枪手面目,事实上已无可能。如此难题,使该同事几乎绝望,与人谈心常至哽咽,其境况令人同情却无奈。这时惟有金梅站出来替他说话,又恰逢政治气氛开始改善,此君终于了却夙愿。二十多年过去,金梅仗义执言的神态仍历历在目。 绝大多数时候,金梅都过着平静的日子。但他并未身处真空,文坛上一些闲言碎语非他所愿,时来做无聊的造访。他多当耳旁风,误会任其误会,株连任其株连,一味地独善其身。走进他素朴的家中,给人印象深的,是书房里四壁旧书,满架满柜泛出一种特殊的黄,似乎映衬出金梅读书岁月的沧桑,这很容易叫人受到感染,超越你长我短的计较,平息心中过分的欲念。 熟悉他的朋友,无不信服金梅做学问,跟他做人一样平静。中国现代文学这一块,他静心修行,体会尤多。上世纪 80 年代初期,上海文艺出版社异军突起,以重视出版现代文学学术专著闻名于学界。光是有关叶圣陶研究的书稿,该社就收到数部之多,可谓群芳争艳。金梅所作三十多万字《论叶圣陶的文学创作》最终脱颖而出,绝非侥幸,自有他人许多不及之处。金梅治学,毫不夸张,是称得起“筚路蓝缕”的。而时下的文论圈中,这四字已日渐贬值,随处招摇,成为急功近利之徒相互奉承的礼品。 在当代文学批评领域,区别于众多活跃分子,金梅颇有独到的收获。前者属于追踪型评家,几乎是创作前脚走,评论后脚撵,刚看个开头或只读个结尾,便洋洋洒洒,点评得有板有眼。其中拔尖角色,仅据一个书名,就敢宣告“震撼”之作问世。此类鼓手长袖善舞于文坛,人气指数如春节前后的火车站。然热闹归热闹,其致命伤却是胎中带来。季节一过,风向变易,倡导已不再是最初那个倡导,时兴已不再是先前那个时兴。即使有机会结集出书,翻检旧作,已多悖时宜矣。而金梅属于学问型评家,单看他评说的对象,肯定不是谁红去追谁,即使偶或撰写应邀的时文,也会表现出别一番品相。二者的区别,表面看隔着一层纸,究其实差着几重山。金梅前后曾花四五年时间,与二十多位作家通信谈创作。作家个个实力派,但人人回函不敷衍。每组通信探讨艺术规律,解剖写作实际,良友诤友,列优指谬,全然不见廉价的吹捧与高蹈的忽悠。通信合集《文学奥秘的探寻》出版后,遍获好评。多年后再读此书,丝毫不觉年代的隔膜,仍处处窥见其真知灼见。金梅这般佳构频出的高效状态,望尘者多,超越者少,为人称道,亦引人嫉羡。 1988年年初开始,金梅遇尴尬,前后一两年。像他那样处逆境而安之泰然,文人通常是不易做到的。但见金梅不声不响,沉稳如常。两年多过去,拿出一部厚厚的《傅雷传》。傅雷是他老乡,为傅作传,已存念多年,惜无时间。今日赋闲,虽属歪打正着,但得到的成全实实在在,内心里感激都来不及,哪还说得出一个怨字。这本书很快由南方一家出版社出版,细水长流地卖着,数年间不知加印了多少回。奇怪的是,该书责编每次来信都诉苦说书积压库中,上司不悦,弄得他如何狼狈之类。但更奇怪的是,这本书一边“积压”着,又一边加印着。我们知道后都不平,建议他与这种伙伴快分手。金梅却并不真生气,始终容忍着对方的抱怨与加印,也连同容忍着每次再版后的一点点“印数稿酬”。 历经数十载学术生涯,金梅与孙犁研究结下不解之缘。他学习孙犁,研究孙犁,撰写或选编与孙犁直接相关的专著,已有五六部出版。据我所知,多年间孙犁凡有选购书刊、查找资料的琐事找他,他必是有求即应,及时办妥,故而他与孙犁的个人情谊非同寻常。但遍寻金梅的文章,你根本闻不出“我的朋友胡适之”一类味道。他是他,孙是孙,尽管熟稔,却从不炫示热络,从不借以参照,这是一般人很难达到的境界。 曾有一段时间,一群热心者树孙犁为旗,划冀中为圆,幻化出一个“荷花淀派”,其做法附会,显而易见。大凡作家的归类,须遵循内在逻辑,经历、观念及其题材、风格等等,必是不可或缺的要件。孙犁的非凡不容置疑,但一位孙犁焉能成派。搜寻孙犁之外有谁悟得孙犁的韵味,又有谁识得孙犁的气象?仅仅东施效颦,描画一二村妇、三五芦苇、八九荷花,便认定为孙犁麾下,岂不牵天下之大强也?惟文学之事,独一无二的才值钱,流派愈多愈好,同伙愈少愈妙;每个写手都成为异于他者的孤家寡人,则更是妙上加好。纵观“荷花淀派”的营造过程,听不到金梅什么声音,孙犁本人也未见得领情。细想想,这是绝非偶然的巧合。 金梅不善交际,但对于别人所托,从来都上心去做。这么多年,我时常有事麻烦他,总获他倾力相帮。惟有一事,让金梅为难,没有办成。我在天津多年,不曾见过孙犁,老以为反正同居一城,迟早都有机会。后来听说孙犁患病,才萌生急迫,请求金梅引见。但因孙犁病情反复,一直未得探视。2002年春节前的一天,在总医院高干病区,随单位慰问小组,我终于走近孙犁病榻。是时老人已少神智,令我久久注视,鼻子发酸,生出无数感伤。 孙犁去世,给金梅沉重一击,茶饭不思,恍惚多日。一个艳阳天,他打开孙犁的文集,开始逐篇重温。读书竟有先难料到的结果,他发现自己,对忘年之友孙犁的仰慕之情,对老师孙犁的敬畏之心,丝毫未随孙犁的辞世而平息。接着的念头是:趁着精力允许,再写本书,继续解读总也体味不尽的孙犁。有一天,我去看他,他说起新书的构思:“而今传记少变化,我想做点尝试,写孙犁,基本不涉及他的创作,主要记叙他的读书,从小时到去世,贯穿一生。”听他如此一讲,我知道此事绝非轻而易举,付出昂贵的心血成本将在所难免。但金梅既然已将图纸设计出来,工程的竣工自是可以期待。于是,我仿佛看到了这本书的模样:角度的新颖是一定的,资料的丰富是一定的,内容的可读是一定的,思想的高远是一定的,对孙犁研究的独特建树也必然是一定的。 去年春末某日,金梅电话告我,他的眼疾加重,需动手术,言语中不胜其烦。对他来说,读了几十年的书,写了几十年的字,靠的就是这双眼。而今眼睛出毛病,打破的是他几十年的生存秩序,其内心惆怅可想而知。他尤其悲观的是:耽搁下去,为孙犁写传怕是完成无望了 谁也不曾想到,经过手术,金梅的眼疾基本得以康复,这真叫老天有眼。新著未完的一多半篇幅,也补写得出奇顺手。有这圆满的结果,朋友们都真诚地替他高兴。 金梅接近、学习、研究孙犁的时间,往回可以直推四十多年。其时孙犁尚无后来的声望,由此可见金梅与世故、功利无缘。仅从这点上说,《寂寞中的愉悦》一书值得信赖,值得阅读,值得收藏,值得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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