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编《北京日报》副刊的时候,曾和林斤澜先生有过一些交往,他和汪曾祺先生为我们写了一些作品,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一些令人非常难忘的片段。后来我去鲁迅博物馆工作,也请他到北京来参加一些活动,发现他不仅是一位作家,还是研究鲁迅的专家。鲁迅生平展开展的那天我特意请他过来,想听他提提意见。他看到展览中引用的并没有后人的话,全是鲁迅自己的原话,每一部分都是鲁迅本人的阐述。他说这个思路很好,我们现在的文学常常是封闭的,但鲁迅先生是一个打开的世界,这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后来,他写过几篇关于鲁迅小说研究的文章,我看了以后感到特别惊讶,因为他完全没有学院派的思维定势和语言范式,他是小说家的一种鲜活的灵动的研究思路。他的概念和进入文本的方法,与别人都不一样。今天看来,在研究鲁迅文本的那些浩如烟海的文字里面,林斤澜是极其独特的。 在汪曾祺先生去世十周年之际,我策划了汪曾祺生平展,林斤澜先生也来到了现场。他的那次讲话非常精彩,他对于汪曾祺的审美有别具一格的独特体味,虽然他自己的创作跟汪曾祺并不一样,但是他对于那次展览里汪曾祺的一些材料手稿非常熟悉,也由此想起很多话题,谈得自由洒脱、特别精彩。可以说,鲁迅和汪曾祺两个人对林斤澜来说是非常重要的。鲁迅是早期召唤他的审美经验的人,把他引向文学创作这条道路。他对鲁迅的研究不仅止于鲁迅的文学作品,他还特别看重鲁迅的翻译,对于鲁迅所介绍的域外作家也非常熟悉。在小说《头像》里面,他也引用了果戈理作品中的意象。除此之外,鲁迅文体的现代性与本土性对他的启发也很大,在他的小说里面,字里行间流淌着鲁迅的写作传统。当然,他又衔接着卡夫卡的传统,是一个带有现代意识的写作者。 汪曾祺先生跟他的追求完全不一样,是另外一种风格,但是他又能够欣赏汪曾祺。在给《汪曾祺全集》写的第一版序言里面,他大量引用了汪曾祺话,下面附有自己的注释,来解析汪曾祺。他认为汪曾祺最根本的价值就是他沉潜在早期记忆里面,把外在的那些观念化的东西挣脱掉了。林斤澜认为,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但是这种沉潜到早期记忆里的经验,又不是那种看似很平淡的、单一的人生经验,其实意有所指,具有消解先验理念的重要意义。所以,林斤澜对汪曾祺的这种“脱色”写作,这种从概念化的方法重新回到人的生命形态里的真善美的审美追求,是非常认可的。 众所周知,汪曾祺在20世纪80年代重新提笔创作,他回到晚明和六朝,他于五四所扬弃的桐城派是很认可的。胡适、鲁迅那一代知识分子对桐城派比较反感,但汪曾祺为桐城派说了一些好话。在这一点上,汪曾祺的视野似乎更为开阔。时过境迁,反观历史,我们还是能够感到中国传统文化在每个朝代、每个时期都有一些弥足珍贵的遗产,这些东西是不能用简单化的概念加以衡量的。五四时期是特殊的思想解放时期,也可能会遮蔽掉一些话题原本的丰富性。 反观林斤澜,则在20世纪80年代回归到五四传统中去,或许他背后的历史感没有汪曾祺那么厚重、博大和散淡,难以将几千年华夏文明的审美经验都在自己身上展现,但林斤澜却是地地道道的“五四之子”,是“革命文学之子”,他的文学原点是从鲁迅那里开始的,对于中国当代文学而言,也具有特殊的文化意义。 就当下而言,古典传统和五四文化都是非常重要的思想资源,林斤澜与汪曾祺虽然有着不同的选择,但他们对母语经验的继承和发扬都是值得肯定的。今天我们谈论林斤澜,不仅能想到鲁迅,想到汪曾祺,还会想到我们这个民族无数个闪耀的名字。林斤澜是浩瀚的文化星辰里面一个明亮的精神存在,他会永远启发我们在没有路的地方不断拓荒,在审美追求上不断攀援新的高峰。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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