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1977年12月3日写信给宋淇邝文美,提到有个故事,但“目前不预备写”: 这人发现他绝色的太太嫁他完全是因为他是前教育部长蒋梦麟的儿子——她本来对介绍的对象很满意,但是因为想激起强烈的感情,故意去挑逗妹妹的对象使他妒忌——不料弄假成真,姊妹对调——向她报复,留在大陆。她跟着他在大陆,郁郁乱diet 〔节食〕 减肥致死……他立即再婚。 这看起来的确像个故事。正如张爱玲自己说的那样,她时不时地会将自己脑子里想到的挑要紧的讲给宋淇邝文美听。她说当时不预备写,后来也没再提起,不过她的亲戚里,确实有位表姐嫁给了蒋梦麟的长子蒋仁宇。 张子静在《我的姊姊张爱玲》里面提到很多家族和亲友的往事,其中就有他们舅舅黄定柱家: 我母亲最喜欢大表姊黄家宜;大表姐不但长得漂亮,待人接物、应酬交际也很活络。我母亲就把她介绍给《西潮》作者蒋梦麟的儿子蒋仁宇。结婚之后,他们就到重庆去了。蒋仁宇是留德的,在重庆时曾任中央银行国库局三等专员;胜利后任中央银行扬州分行经理。二表姊黄家珍,不久也有人介绍给宁波李家,和李祖白医生结了婚。 张爱玲《对照记》中的图八,是1928年张家从天津回上海时,张爱玲和三个表姐一个表弟的合影。 1928年摄于宝德照相馆 张子静做了说明,从左到右依次是黄家长女黄家宜、次女黄家珍、张爱玲、三女黄家漪、长子黄德贻。以往较为人熟知的是右二的黄家漪,她和张爱玲同年,稍大一点。张子静说她与张爱玲亲厚,是《花凋》里川嫦的原型,病逝于1942年。照片里右一的黄德贻年纪在张爱玲和张子静之间,应该也是1921年生人。张爱玲说还有个最小的表妹没去,就是后来台湾明星张小燕的母亲,张子静解释是四女黄家瑞。除此以外,黄家还有个小女儿黄家芝和小儿子黄家沂。图中左一的女孩就是后来嫁给蒋仁宇的黄家宜。 蒋梦麟是现代史上的名人,他一共有三次婚姻,和发妻孙玉书生有三子一女:长子蒋仁宇、次子蒋仁渊、长女蒋燕华和幼子蒋仁浩。之后两次婚姻没有生育。十几年前,蒋家后人合力写成怀念蒋梦麟的长文,文中涉及长子蒋仁宇的内容很少,只说他生于蒋梦麟1908年赴美留学前,1996年去世,生前在北京外文局工作。蒋梦麟其余二子一女则生于他1917年回国以后,蒋仁宇和弟妹的年纪相差在十岁以上,关系似乎并不接近。文中还提到和蒋仁宇有关的一件事: 父亲于家庭内也不念旧嫌。长兄仁宇于三十年代携未婚妻同赴欧洲留学,他就读维也纳大学,而未婚妻则就学巴黎。行前,父亲曾劝说其赴美国,并担心其未婚妻不宜分赴巴黎,仁宇拒绝忠告,父亲不强其服从。五年之后学成两人偕返北京,果如父亲所虑,女方提出解除婚约,由当初的介绍人胡适主持。父亲只打趣说:“烤熟的鸭子飞了。” 这里提到的未婚妻是王霭芬,是北大法文系女生。蔡登山访问了王霭芬的同学好友,说求学时期,法文系教授梁宗岱曾追求过王霭芬,但由于王的父亲是北大数学系教授,和校长蒋梦麟关系友善,蒋梦麟属意于王霭芬,希望她能嫁给自己的长子蒋仁宇,许诺资助二人一同出国留学,并且由胡适出面介绍两人订下婚约。之后蒋仁宇和王霭芬赴欧留学。王霭芬在出国的轮船上认识了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方声洞的儿子方贤旭,他是重新回到法国去完成土木工程学业的。结果学成归国后,王霭芬提出与蒋仁宇解除婚约,不久王霭芬和方贤旭结婚。 但是这个说法也有不确之处。王霭芬生于1912年,1930年初入北大,照片就多次登上《北洋画报》《新晨报副刊·日曜画报》《图画时报》等报纸,她性格活泼,经常和同学一同表演跳舞或话剧。1934年夏,她以法文系第一名的成绩获得中国教育基金委员会的留学资助,前往巴黎大学念文学硕士。1936年学成后回国。 其实她和蒋仁宇的渊源也许可以追溯到更早一些,他们中学时代是孔德学校的前后同学,蒋仁宇生于1908年前,即20年代孔德学校的“蒋仁裕”。他写于1934年的一篇文章中提到“我自小学到大学,永是和一个法文学校发生关系”,这个法文学校基本可以认为就是教授法文的北京孔德学校。1925年出版的《北京孔德学校旬刊合订本》第二辑封面就是“十年级蒋仁裕绘”的木炭画,蒋仁裕同时还是运动健将,尤其是乒乓球。合订本内还有一则体育部报告,1925年12月10日,十年级与北京师范比赛乒乓球,15∶3,孔德学校胜。孔德出身的学生乒乓球水平不低,1929年初北平的报纸上就有一张“北平冬季球类比赛乒乓优胜队”的照片,如下图,左一钱三强、右一蒋仁裕,中间的则是周作人长子周丰一。虽然没有注明图中五位所属的学校,但除了左二的傅询克暂时无法确定外,其余几位都是孔德学校的,周丰一生于1912年,钱三强生于1913年,右二的金国光生于1906年。 1929年北京乒乓赛优胜队,从左至右为钱三强、傅询克、周丰一、金国光、蒋仁裕 从目前看到的资料来说,蒋仁宇和王霭芬不大可能同时赴欧。1932年蒋梦麟与浙江老家的原配妻子离婚,同年6月18日,在北平德国饭店和亡友高仁山的遗孀陶曾谷结婚,由胡适任证婚人。这是当时轰动社会的大新闻,多家报纸都进行了报道。蒋梦麟次子蒋仁渊记忆中是在1933年,当时他在浙江余姚老家上小学,看见《姚江日报》登载了父亲的结婚消息。这应该是误记。1932年《良友》还登出了蒋陶结婚时和胡适等人一起的照片。《正气报》除报道此事外,隔了一周还登了一则消息,说:“蒋梦麟长公子,在德闻乃父娶寡妇陶曾谷,不禁大愤云。”即使报纸有所夸大,但很有可能蒋仁宇当时已经在德国留学了。 蒋仁宇在德国修的是经济学,蒋仁渊记得是维也纳大学,也有说是柏林大学的,究竟是否经济学博士,从时间跨度上还有点不确定,这一时期的相关资料很少,有两份刊物值得提一下: 1. 《现代学生(上海1930)》,1930年10月在上海创刊,1931年9月至1932年6月间曾停刊,之后恢复,一直出版到1934年11月第3卷第5期。这是份月刊,属于学生刊物。主要介绍国外教育现状和世界文艺思潮以及现代学生的地位和责任等。1933年的学生专号有蒋仁宇翻译的俄国奥森陀夫司基的文章《西比利亚的神秘》,1934年7月刊发了蒋仁宇的文章《游法归途中的一些杂感》。按照文中的叙述,他在德奥读书,当时在法国短暂停留了40天后回奥地利,途中感叹自己第一次到巴黎,仅仅停留了一星期,觉得那不是一个适合求学的城市。这也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不接受父亲的建议。 2. 《中行月刊》,1930年7月创刊于上海,月刊,由中国银行经济研究室编辑并发行,受抗日战争影响,1938年2月停刊。这是中国银行发行的银行业行刊,主要撰稿人为银行业的行内人员,内容多与经济有关。检索上海图书馆所藏的《中行月刊》,蒋仁宇发表文章最早的一篇是《从生产合理化问题说到中国的农工业》,时间在1936年11月。 可见最晚在1936年秋冬,蒋仁宇已经回国并进入中国银行任职。回国时间和王霭芬近似,二人婚约解除之后,王霭芬1938年和方贤旭结婚,北京《沙漠画报》还在封底刊登了她的婚纱照。蒋仁宇则于1938年7月22日娶了黄家宜,婚礼在国际饭店举行,双方家长还为此联名登了结婚启事。 张爱玲1960年代初完成的自传体小说《雷峰塔》里提到琵琶的舅妈托她母亲杨露为女儿介绍男友。 “她们哪需要人介绍,不是很出风头嚜。”露道。 “姑妈认识留学生啊。”国柱太太道。 “她一门心思只想要留学生,在外国镀过金的。”国柱冷嗤道。…… 他的几个女儿都笑着听他们说做媒的事,漠不关心。她们够守旧,自己的婚姻受到讨论,懂得沉默以对,也够时髦,假装不放在心上。 到了70年代的《小团圆》,写得更详细: 楚娣在洋行里找了个事,不大在家。卞家两个较小的表姐也由蕊秋介绍留学生,她们都健美。从前楚娣那里也有一种有目标有纪律的气氛,是个诉讼厂,现在是个婚姻厂,同时有几件在进行。卞家的人来得川流不息。 …… 像她表姐们那当然是应当给介绍的。她们也并不像旧式女孩子一样,一听见提亲就跑了,却是大大方方坐在一边微笑听着,有时候也发表意见。有一个表姐说“嫁人要嫁钱”,她也赞成,觉得对于她表姐是对的。但是她想要电影上那样的恋情,不但反对介绍见面,而且要是她,第一先会窘死了,僵死了,那还行? 按照张子静和张爱玲的说法,他们的母亲1936年底回上海,办理女儿高中毕业出国留学的事。大概也就在这个时期,为侄女介绍了结婚对象。这和蒋仁宇回国工作的时间也相合。 另外,张子静提到的二表姐黄家珍有人介绍了宁波李家的李祖白医生。因为是差不多时期,所以也可以从旁验证一下。李祖白出身于宁波小港李家坤字房,父亲是著名的大商人李云书。李云书有15个儿子,其中大多出国留学,李祖白排行第十,在柏林大学学医科。1936年秋,李祖白回国行医,在上海的报纸上刊登了“李祖白回沪应诊”的启事,说明在柏林大学八年,获得优等博士学位,并在奥地利维也纳大学充任医师。目前在大西路的虹桥医院担任内科主任。李祖白回国的时间和蒋仁宇接近,又同在德国,也可能相识。两人都出自黄素琼的介绍也不无可能。《小团圆》里写母亲抗战后回国,大家去接船,“照例她舅舅家阖家都去了,这次又加上几个女婿,都是姑妈一手介绍的”。 这两对年轻人结了婚,看起来都不错,张爱玲写过她们都是时髦太太,也都有了孩子。 李祖白始终在上海开诊所,上海地方志记载1947年外滩一带的大厦入驻单位,其中位于福州路221号的五洲大楼开设有五洲大药房,其中四楼开业的就有“李祖白医师”。同时他也常在虹桥疗养院出诊。蒋仁宇婚后一个月左右携妻子黄家宜离开上海,曾经到福建、重庆任职,但基本在银行系统,抗战胜利后出任中央银行扬州分行经理。 1946年7月30日的《申报》,有篇关于扬州的报道,提到由于苏北不太平静,可能影响到镇江等地,记者引用了21日的《江都日报》上中央银行扬州分行经理蒋仁宇的谈话“此后央行无论环境如何转变,当随军政当局一致行动,绝不擅自撤离”。另外,1948年4月,《申报》有一则江都“本报电”: 扬州中央银行奉令裁撤,九日起停止营业,所有业务移交中国银行代理,经理蒋仁宇调充无锡分行经理。 而张子静在书里写过,自己从圣约翰大学肄业后有两年多无所事事,1946年去中央银行扬州分行工作,待遇不错,本可以有所积蓄,可惜自己养成了赌博的坏习惯,浪费了不少钱。1946年的《中央银行同人录》的“扬州二等分行”经理为蒋仁宇,下属职员列名最后的是练习员,最后一位就是张子静,注明入行日期为“卅五年五月七日”,即1946年。1949年解放前,张子静从无锡到上海出差,4月12日在上海的时候听说无锡解放,于是留在上海的中央银行总行人事处工作。上海解放后,5月30日成立人民银行上海分行,仍然留在人事处总务科。1950年12月调到市郊分行任文书,三个月后调到大场,他觉得工资低任务重,自动辞职。 《小团圆》里有一段描述: 九莉跟个表姐坐在一张沙发上,那表姐便告诉她:“表弟那次来说想找事,别处替他想办法又不凑巧,末了还是在自己行里。找的这事马马虎虎,不过现在调到杭州去待遇好多了。表弟倒好,也没别的嗜好,就是吃个小馆子……”末句拖得很长,仿佛不决定要不要讲下去。再讲下去,大概就是劝他积两个钱,给他介绍女朋友结婚的话了,似乎不宜与他声名狼藉的姐姐讨论。 当然九莉也听见说她表姐替九林介绍职业,九林自己也提过一声。表姐也是因为表姐夫是蕊秋介绍的,自然应当帮忙。 除了地点稍作变动,基本就是写实,不过是从帮忙的表姐的角度写,所以说起来是“自己行里”。张子静的任职经历基本和蒋仁宇同步,可见1946年到解放前基本是在表姐夫的庇佑下工作。 《小团圆》还有很简单的一笔,写这两段婚事: 两个表姐就快结婚了,姐妹俩又对调了一下,交换对象,但是仍旧常跑来哭。 楚娣抱怨:“我回来都累死了,大小姐躺在我床上哭。” “这是喜期神经,没办法的。”蕊秋说。 用笔简约,很容易就滑了过去。直到1977年张爱玲的信里写了这件事的结局:几年后大表姐的丈夫发现了当年的真相,故事突然变成了一个不动声色的悲剧。 当然张爱玲写出来的这个故事带有明显的张看的色彩。但是另一面可与她1963年写的英文版A Return to the Frontier的相关内容对照。 我母亲家那边的消息,我都是从我舅舅的一个女儿那儿听来的,只有她出来了。另外两个女儿,因为丈夫——分别是医生和国民党高级将领之子——选择留下,所以都没走。还有一个女儿,早就死了。 “我弟弟的老婆也死了,”我在香港的表妹说。“老婆尸骨未寒,两个男人就都娶了填房。……妈妈苦啊,跟弟弟住在一起,他赚的钱不够多,新的弟媳妇又精明。我们黄家算是完了。” 中文是刘铮翻译的,收入台湾皇冠2009年版的《重访边城》。这一段只有1963年的英文版有,1983年张爱玲自己修改过的中文版已经删掉。译者对此有过解释:这里说话的表妹是黄家瑞,留在大陆的是黄家宜和黄家珍,去世的是黄家漪。但是从上文引述的相关文本以及张爱玲1977年的书信的内容可以看出大概有点问题,这里写从黄家表妹那里得来的消息,是说只有这表妹一个人离开了大陆,另两个表姐,因为丈夫——分别是医生和国民党高官(不是将领)的儿子——决定留下,所以都没走。其中一个还去世了。这里去世的不是指大家熟知的黄家漪(那是1942年的事),而是1949年以后去世的大表姐黄家宜。连带下文提到的brother也不是弟弟,而应当是指黄家瑞的哥哥黄德贻,就是张子静提到的那个圣约翰毕业,娶了自己漂亮的同班同学,1946年在中央银行工作的表哥。 至于讲话的这个表妹,应当是1928年宝德照相馆的照片里没有,《小团圆》里有提及的黄家瑞: 卞家的一个表妹结婚,寄了请帖来。九莉只去观礼,不预备去吃喜酒。……九林不在上海,没去吃喜酒。下一次他来了,跟九莉提起来。这表妹是中间靠后的一个女儿,所以姥姥不疼,爸爸不爱,从小为了自卫,十分泼辣。只有蕊秋喜欢她,给她取名小圆。 九林笑道:“那小圆真凶。小时候就凶。那时候在弄堂里溜冰。” 九莉想起他们与舅舅家同住一个弄堂的时候,……小圆才七八岁,个子小,看着不过五六岁。不管她心里怎样,总是板着一张小脸,一脸不屑的神气。……弄堂里溜冰有许多回忆。只有九莉不会溜冰。卞家的表弟常来叫他出去玩,乃德说他们是“马路巡阅使”。 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和她的舅舅黄定柱住同一条弄堂的时间大约是1932年离婚之后,张爱玲十二岁,张子静小一岁,这个表妹七八岁,按照2019年张小燕获终身成就奖的报道,张小燕生于1948年,当年七十一岁,母亲黄家瑞九十四岁。那应该是1925年生人,所以1928年拍照的时候确实还很小,而1932年差不多是七岁。跟黄家瑞的年纪基本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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