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昨天是如何产生于其反面,如何在我们说话过程中经历曲解、整形、遗漏、歧义、时空颠倒,掺杂着今日之创伤和误认。回忆必须依赖过去,但一切都无法重演。我们都自以为是地向前生活,但却戏剧性地回顾过去。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但任何一次记忆都注定是对昨日真实的肢解性背叛。回顾既是昨日真实的橱窗,但又是对它的颠覆。”——回忆起上世纪80年代,德培兄如是说。 那年去开“杭州会议”(据说跟后来的“寻根文学”思潮有关),先到上海集合。一下车,跟一群“青年批评家”握手寒暄互道久仰。陈思和说他也是广东人,吴亮说他祖籍广东汕头,程德培挤过来说他也是广东人哎。好嘛,一下子认了三个不会说广东话的广东老乡。所谓“沪籍粤人”只是初次见面握手寒暄的一个“由头”,此后彼此也不再提起。近年广东的朋友羡慕“闽派批评”的显赫,也想抟一个浩大的“粤派批评”,却也不曾拽这几位“同去同去”,以壮声势。 其时这几位就只是在“上海青年批评家”的旗帜下,以《上海文学》的评论版为主要园地,如火如风,做评论,写专栏,若用广东话形容,真乃“风生水起”,势头极好。与一众考上大学的学院派不同,德培和吴亮都是弄堂工厂的工人,直接调入作协评论组。据说化工局不肯放德培,作协主席茹志鹃就找了两本自己的书,签了名送给化工局领导。——那年头“作家签名本”在上海尚有如此功效,美好的80年代啊。后来见到德培和吴亮,我就调侃说,你们俩都是“自学成才”,我不行,我一向“他学成才”。学院派循规蹈矩,不越雷池,对他们的生猛创新、敏锐目光、犀利言辞,只有心向往之。 那时节李庆西兄在浙江文艺社出“新人文论”丛书,为京沪两地的评论家哥们儿刷存在感。德培兄的《小说家的世界》是丛书中最耀眼的一本,并奠定了他往后四十年文学批评的基本路径:注重小说的形态学,注重小说家虚构的世界,注重作家一步一步的写作历程。采取的是他自己说的“笨方法”,即使是分析小说家的一部作品,也要把他的全部作品找来通读了才动笔。很多被他论及的作家都感叹,如今这样做作家作品论的批评家已经绝迹了。侏罗纪么。 德培兄和吴亮还在《文汇读书周报》上写专栏,“文坛掠影”,对刚刚发生的文学现象,刚刚发表的文学作品,像无人机一样做近距离袭击。好处说好,坏处说坏,犀利而精准。那是我当年每周阅读的酸爽时刻,可惜很多年之后这些文章才编成集子,而且还是“非卖品”。他们开始编刊物,最初是《文学角》,后来改为《海上文坛》,后来消失了。陈村保留有那几期杂志的全部篇目,我很惊奇地发现我还给《文学角》投过一篇短文,没有留底稿,忘了瞎扯了些啥。 德培兄和吴亮还编书,那年一下子编了两本:《探索小说集》和《新小说在1985年》。前者名气大,有王蒙、严文井和茹志鹃三位大家分别作序。“探索”是那些年上海文坛的热词,上海文艺出版社有“探索书系”,我还为其中一本(赵园《艰难的选择》)写过“小引”。《上海文学》的“编者的话”则直接亮出“当代性、探索性、文学性”。(我没告诉两位编者,《新小说在1985年》收了玫珊用笔名写的一个短篇,写的是台湾老兵的悲剧故事。) 后来,我到南美北美兜了一圈,回来发现吴亮、德培都不做评论了。吴亮混进了美术圈,德培混进了不知什么圈。吴亮撂下的一句话令我感动而且悲哀:我只为几个朋友写作,子平都看不到我写的,还搞什么评论。 好在斗移星转,两位慢慢地又回到了文学批评这个行当。这时德培兄已经被张定浩、黄德海、木叶一班年轻人尊称为“德公”了。除了必定穿一件笔挺白衬衫亮相,饭局上倒未见得有何德高望重的丰仪。还是那样快人快语,挥斥方遒,管不住说话那张嘴,主要是编派吴亮真真假假的段子,吴亮则笑眯眯地吸烟,不响。 复出之后的德培兄加倍凶猛了,那些“80后”“90后”我根本来不及读的作家作品,他居然能一如既往,搜罗全部作品而通读之,写评论,有时写到六七万字一篇。“重要的是恢复我们的知觉!”(桑塔格)在拥挤不堪而麻木不仁的当下,德培兄以他完好如初的艺术敏感,捕捉当代小说家的欲望和想象,试图一窥我们时代混乱而丰富的面貌。 那年,作家出版社推出两部大书,吴亮的《或此或彼1985-2015》(还是多年前那个“批评即选择”的命题,大大地深化和扩展了),程德培的《黎明时分的拾荒者——第四个十年集》(副标题是黄德海建议的)。作协的朋友召集了一些三四十年来做批评的,以及年轻一点的一辈,围着这两部大书开研讨会。说他们一个提出问题,一个沉浸文本解读;一个攻克,一个深耕;一个有态度,一个有信念。学者张莉引用动物隐喻,说一个是批评界的翱翔俯冲的鹰,一个是什么来着(耐心的啄木鸟?)。总之两位听了一整天的崇高表扬,有点燥热,到了回应环节,不知说什么好了,干脆不响。这时我看见陈思和、吴亮、程德培在会场边合影,吴亮赫然题词:“三个广东人”,真的么? 德培兄一直在思考批评是干什么的,他评吴亮的《朝霞》,引本雅明的经典名句,称小说家吴亮为“黎明时分的拾荒者”。在我看来,这也是他的夫子自道:“一个黎明时分的拾荒者,用棍子穿起片断的言语和零星的对话,把它们扔进手推车中。他郁闷而又固执,略带醉意,但从不会无动于衷地,任由这些被舍弃的碎片——人道、灵性、深挚,其中的一种或另一种,随清晨的微风飘走。一个拾荒者,早早地出现在革命到来之前的黎明。” 北角炮台山,2023.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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