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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勇:试论钱穆与胡适的交谊及其学术论争(3)


    
    钱穆与胡适的交往主要是建立在对学问的研讨上,换一句话说,两人的交往主要是学术之交。在治学上,两人有同也有异,在对具体问题的看法上,相互间也有不少分歧。
    钱穆与胡适在学术上的第一回合往来,是关于经学今古文问题的讨论。如前所述,胡适原本是相信晚清今文家言的,后来他读完《刘向歆父子年谱》后改变了看法,逐渐从今文家的主张中摆脱了出来。此点连胡适本人也不讳言。1931年4月21日,胡适主动写信给钱穆,表示愿意加入今古文问题的讨论中来。他在信中说:“我以为廖季平的《今古学考》的态度还可算是平允,但康有为的《伪经考》便走上了偏激的成见一路。崔觯甫(适)的《史记探源》更偏激了。现在应该回到廖平的原来主张,看看他‘创为今古学之分以复西京之旧’是否可以成立。不先决此大问题,便是日日讨论枝叶而忘却本根了。”(15) 钱穆对胡适加入讨论颇感兴奋,在4月24日的回信中说:“先生高兴加入今古文问题的讨论,尤所盼望”。随后在信中陈述了自己的见解:
    窃谓西京学术真相,当从六国先秦源头上窥。晚清今文家承苏州惠氏家法之说而来,后又屡变,实未得汉人之真。即以廖氏《今古学考》论,其书貌为谨严,实亦诞奇,与六译馆他书相差不远。彼论今古学源于孔子,初年、晚年学说不同。穆详究孔子一生,及其门弟子先后辈行,知其说全无根据。又以《王制》、《周礼》判分古今,其实西汉经学中心,其先为董氏公羊,其后争点亦以左氏为烈。廖氏以礼制一端,划今古鸿沟,早已是拔赵帜而立汉帜,非古人之真。(16)
    胡适突破康有为、崔适“尊今抑古”之说后,回到廖平“平分古今”的立场上来,主要借助了钱穆《年谱》中的观点。在钱穆看来,廖平以礼制的不同划分今古二派,实非得古人之争。言外之意,胡适赞同廖说,实际上仍未从今文家说的牢笼中摆脱出来。在胡适那里的所谓“本根”之说,在钱穆这里早已得到了解决,他是先摆脱了“平分古今”的束缚,故对“尊今抑古”之见就有了势如破竹的胜算。(17)
    钱穆力攻今文之非,但他并没有站到古文家的立场上来申古抑今。在他看来,今文、古今都是清儒主观构造的门户,与历史的真相并不相符,他的目的就是要破除晚清以来学术界今古门户的成见。钱氏自言经学上的问题,同时即是史学上的问题,他“全据历史记载,就于史学立场,而为经学显真是。”钱穆最终是否说服胡适放弃廖平“平分古今”的主张,囿于材料,不敢妄断,但在胡氏日渐脱离今文家言,相信古文经决非刘歆作伪的问题上,钱穆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在这一问题的讨论上,是钱穆影响了胡适。
    钱穆与胡适学术上交往的第二回合,是关于《老子》成书年代问题的讨论。20世纪二三十年代,学术界爆发了一场关于老子其人其书的讨论。主张老子先于孔子的代表人物是胡适,梁启超对“早出说”观点不以为然,其《论〈老子〉书作于战国之末》首先向胡适发难,提出《老子》为晚出之书,赞同梁氏意见并续有讨论的著名学者有顾颉刚、冯友兰、钱穆等人。
    钱穆对《老子》早出说很早就发生怀疑。1923年夏,他写成《老子辨伪》一文,即主《老子》为晚出之书。1930年12月,钱穆把《老子辨伪》易名为《关于〈老子〉成书年代之一种考察》,发表在《燕京学报》第8期上。在文中,他紧紧抓住《老子》书中关于“道”和“名”这两大观念,就先秦学术思想的系统立论,来探求这两大观念的由来以及承先启后递嬗转变的线索,得出了《老子》一书出《庄子》内篇之后。
    钱文刊出后不久,就受到了胡适的注意。1931年3月17日,胡适致信钱穆,对他考证《老子》的方法,即“思想线索”的论证法提出了批评:
    去年读先生的《向歆父子年谱》,十分佩服。今年在《燕京学报》第七期(应为“第八期”——引者)上读先生的旧作《关于〈老子〉成书年代之一种考察》,我觉得远不如《向歆年谱》的谨严。其中根本立场甚难成立。……此文的根本立场是“思想上的线索”。但思想线索实不易言。希腊思想已发达到很“深远”的境界了,而欧洲中古时代忽然陷入很粗浅的神学,至近千年之久。后世学者岂可据此便说希腊之深远思想不当在中古之前吗?又如佛教之哲学已到很“深远”的境界,而大乘末流沦为最下流的密宗,此又是最明显之例。(18)
    在胡适给钱穆写信后的第四天,即3月22日,钱穆在燕大同事顾颉刚、郭绍虞的陪同下,到胡适家中拜访。那天恰好是星期天,主客之间谈论的话题尽是《老子》的年代问题。钱、顾主晚出,胡仍坚持前说。对于这次面对面的争辩,胡适在当天的日记中也留下了记载:
    颉刚与郭绍虞、钱宾四来谈。宾四费了许多年的工夫著了一部《诸子系年考辨》,凡数十万言。老子的移后是其中的一个要点。故他今天仍争辨《老子》不会出于战国以前。他问,《老子》已说“礼者忠信之薄”,似是很晚的一证。我说,《论语》不曾说有林放问礼之本吗?此问与孔子所答正足证其时“礼”已发生疑问了。
    他又说,“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似也是很晚的证据。有退必有“进”,那时贵族政治之下,有什么个人进退。我说,又错了。《诗三百》篇里已可看出私人的入政治场中,《论语》里已有家臣同升之事,吴越杀功臣不是春秋末年的事吗?再上去,周公居东,祭仲、管仲都不是先例吗?
    他又问,散文夹韵文是否散文成立以后的事?我说,韵文成立最早,纯粹散文在后,而《老子》的文体正在过渡时代。(19)
    钱、胡二人关于《老子》年代争论的第二次交锋是在钱穆任教北大之后。1932年春,钱穆应北大《哲学论丛》征文,写成《再论〈老子〉成书年代》一文,从时代背景、思想系统以及文字、文句、文体等方面对《老子》一书进行了全方位考证,力证《老子》出庄周后,为战国晚期的作品。该文也受到了胡适的重视。大体而言,此一阶段的争论是钱穆主攻,气势逼人,大有推到“早出说”之势。胡适主守,仍持旧说,未有改变。
    面对钱穆咄咄逼人的攻势,主守的胡适也在伺机反击。1933年5月,胡适在北大《哲学论丛》上发表《评论近人考据〈老子〉年代的方法》一文,对钱穆等坚持“晚出说”的论者进行了全面回击。这是钱胡之间讨论这一问题的第三次交锋。此时胡适由守转攻,对钱穆等人在考证中使用的“思想线索”论证法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他说:
    从“思想系统”上,或“思想线索”上,证明《老子》之书不能出于春秋时代,应该移在战国时期,梁启超、钱穆、顾颉刚诸先生都曾有这种论证。这种方法可以说是我自己“始作俑”的,所以我自己应该负一部分责任。我现在很诚恳地对我的朋友们说,这个方法是很危险的,是不能免除主观的成见的,是一把两面锋的剑可以两边割的。你的成见偏向东,这个方法可以帮助你向东;你的成见偏向西,这个方法可以帮助你向西。如果没有严格的自觉的批评,这个方法的使用决不会有证据的价值。(20)
    对于文字、术语、文体的论证法,胡文也作了反击。他说:“这个方法也是很危险的,因为(1)我们不容易确定某种文体或术语起于何时;(2)一种文体往往经过很长期的历史,而我们也许只知道这历史的某一部分;(3)文体的评判往任不免夹有主观的成见,容易错误。”(21)
    胡适的反击并非没有道理。“思想线索”的论证方法,如果缺乏充分的历史依据,“思想线索”实不易言。这种方法的确难以排除研究者的主观之见。这诚如胡适所言,它就像“一把两面锋的剑”,可以朝两边割的。文字文体的论证方法也有缺陷,因为“同一时代的作者有巧拙的不同,有雅俗的不同,有拘谨与豪放的不同,还有地方环境(如方言之类)的不同,决不能由我们单凭个人所见材料,悬想某一时代的文体是应该怎样的。”(22) 钱穆在《再论〈老子〉成书年代》一文中,试图用“刍狗”一词证明《老子》承自《庄子》,但反驳者提出,根据《庄子·天运篇》的记载可知,以“刍狗”供祭祀,是古代通行的制度和习惯。《庄子》一书可以用它,《老子》为什么就不可以用它呢?(23) 可见,单从文体修辞方面来判断老在庄后,也并非妥当。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