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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说,我与宋史(3)


    年轻学者如何选择论文题目
    赵冬梅:就博士论文的题目来说,每个人的选择肯定有各种各样的偶然性,但是这里面应该也有共通的东西。那么各位老师认为,怎样的题目才是有价值的题目?
    伊佩霞:我认为选题很难。至少在美国人们压力很大,要尽早确定选题,写一份出色的开题报告并进行答辩。要是贸然进入,很可能就会在这个题目上胶着十年。理想情况下,我认为可以通过比较阅读获取灵感。如果你研究宋史,可以多读一些明清的材料,尤其是一些二手资料。很多情况下,在前朝或后朝的某些领域,已经有学者做了有意义且深入的研究,但是宋史领域还没有做过。所以这可能是一个有趣的着手点。
    我认为也要和中国以外的地区比较。我们会要求学生选择一个中国以外的研究领域,学生们通常会选择欧洲历史。你也可以观察欧洲史研究者的研究方法,或许可以将他们研究宗教和城市的方式运用于中国史的研究。艺术史领域最好等你阅读了足够的一手文献,知道这到底是否可行以后才去做研究。我看到很多人开题报告写得很好,但是没办法开展研究,因为材料太少了。在我工作的华盛顿大学,系主任想让学生的博士论文快速过审,学院想让候选人更快地过审,所以你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对抗这一系统,最终选一个好题目。
    包弼德: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按照你自己的兴趣去选题目。很多题目或领域不一定是按照朝代发展的。比如,所谓的宋明理学不是从宋朝初年开始的,而是在熙宁年间、元祐年间开始发展,到元朝、在蒙古人的领导之下才真正建立的。所以朝代固然有用,但是从社会、经济、文化的立场上来讲,我们也有别的视角。
    如果你对某一个特定的领域感兴趣,例如家族的发展,思想的转换,或者价值观的变迁,那么你需要考虑,在这个领域之内,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中什么问题是重要的。有的学生有很有意思的话题,可是和当时的历史情景根本没有关系。或者,有些话题在今天的学术界很重要,但在当时并没有什么材料支撑。一个真正重要的话题,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中就应当是重要的,材料也肯定足够。
    可是,上面我提到的所谓领域和话题还不能算是一个研究题目。研究题目是什么呢?如果当时某个现象是重要的,那我们需要去解释那个现象为什么会变得重要。为什么本来一个不太重要的趋势会变成非常主流、非常重要的现象。然后你要了解这些现象在当代的学术界是如何被解释的,如果现有的解释已经充足、有说服力,那这个现象也许你就不必再研究,如果现有的解释不能说服你,那你再动手研究。
    我本来研究宋史是出于对制度史的兴趣,我比较常用地方志、《宋会要》这样的材料。可是后来开始念四书五经,我的兴趣就变成了思想史。在唐宋变迁之际,在思想史方面最重要的现象就是道学的兴起, 同时,在社会史方面也发生了从唐代的士家大族到宋代的士人社会的变迁。我认为这两个现象应该有关联:社会变迁就是精英的变迁,也有思想的变迁。怎么去解释宋明理学、道学变成了主流思想呢?我对当时已有的解释并不满意,所以就有了我的博士论文。
    我博士论文的题目是关于苏轼和苏门四学士的。他们觉得他们所投入的文学是当时思想文化的主流,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只是支流而已。我读《宋元学案》,发现苏轼和王安石是最后几卷,这意味着他们根本不能说是中国思想发展的主流,可是当时他们认为自己是主流。他们为什么会这样认为?我当时觉得这是值得研究的。
    伊佩霞:我想补充一点,中国和外国的研究者在选题上很不同,是因为(对我们来说)让人对你的题目感兴趣很重要。我认为,如果要一直保持你的研究兴趣,就必须想象有一个和你趣味相投的读者群。比如你可以想象一下有多少人对宋代的思想史感兴趣,会读你的作品。一般来说你研究的历史时段越早,找到很多读者的概率会越小。做清史肯定比做宋史得到的读者多。到底是研究前人没有开垦过的领域,还是做别人做过的题目从而可以与同行对话和交流,这两者之间有一个平衡的。
    包弼德:我也要补充一点。伊佩霞教授讲得很对,我们知道她本来是做唐史的,后来变成宋史。我们的解释是因为研究宋史的人比研究唐史的人聪明——至少是更多。(笑)但我不完全同意说选择的题目必须一定得有人感兴趣。我开始做博士论文的时候,想从思想史的角度研究苏轼和他的弟子,我还记得我第一个老师非常反对,他说,文学和历史没什么关系,他们并不重要。我说,可是当时的人都说文学很重要。我问老师,你怎么知道他们不重要。他说,我是中国人,所以我知道。有时候你要反对你的老师。后来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接受我的看法,大概一直都没接受吧。
    包伟民:在中国现在的学术生态面前,即便读了博士,还是有大量的博士去做了公务员,去做了其他工作。因为学术领域显然不是一个轻松的就业市场。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考虑可能会更复杂一点。
    所以我有时会特别功利主义,博士论文体量大,如果选错了,回头过来另选一个那就要命,恐怕没有让你推倒重来另选一个的余地。现实地考虑,首先得有足够东西写,也就是史学叙述的量得占比较大,可能只有很小一部分体现你的思想。
    要有叙述的内容,得有相应资料的支持。但更为难的是,究竟什么是问题?邓老师老说要有“问题意识”,也就是要找有牵动性、联系到的社会现象比较广泛深刻的问题。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我们的看法是不一样的。如果现在有人写一篇宋代农民战争的博士论文,感兴趣的人不会太多。所以我非常同意刚才两位老师说的,你得想一想,你挑的这个问题有没有人感兴趣。
    所以我不太赞成同学做没人做过的题目,因为没人做过其实也就说明没人感兴趣。现在不可能再有没人做过的好题目留在那里。今天大家感兴趣、听众比较多的恐怕多半是老题目。我想我们的本事就应该在如何把旧题目做出新的味道。
    我举我自己的例子,我做城市史,当时非常犹豫,这是一个老题目,但我很有兴趣。唐宋城市史的起点文献是加藤繁《宋代都市的发展》这篇文章。我想我如果不能在这篇文献中找出可以深入的余地来,就放弃这个题目。于是我把加藤繁文章中的每一条材料都对着原书读,对了以后我慢慢有了信心——像加藤繁这样的大学者也不可能把一个题目做完,更何况那时候的研究条件不如我们。所以大家应该有信心。
    邓小南:论文选题确实比较困难。田余庆先生曾经说,一个做历史的人如果找不到题目,那就是一个致命伤。到底该怎么选题,我认为,首先从阅读中来。包括阅读加藤繁这样的大师的一些著作;也包括阅读史料。另外一个很重要的来源,是从比较里来,很多想法是从比较中产生思考,进而“激活”的。就是伊佩霞教授刚才说的,这个时代和其他的、前后时代相比较,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我们经常看到,某些时期会集中、大量地出现过去很少见到的话语表述,出现一些特别的处理问题方式,这些可能就是值得琢磨处,可能就是选题的方向。
    我们说到选题,首先是一个方向,然后才是一个题目。方向的确定很重要。比方说,我们都学过隋唐史,通史课程都是从唐讲到宋的,那么宋到底跟唐有什么继承性,有什么不一样?像包弼德老师关注的是从思想上有什么异同,伊佩霞老师关注社会生活方面有什么异同,我关注从政治史方面有什么异同。我们读陈寅恪先
    生的著作都会注意到,他说唐代中后期河朔地区的胡化是个严重问题;那么为什么到宋代“胡化”就没有了呢?河北、山西是五代、宋初政治活动的重要“基地”,胡化现象怎么淡出甚至被消解了呢?从长时段来看,这显然是个问题。但很多年里没有人讨论这些,好像唐代的问题在唐代就结束了,宋代的问题都是另外发生的。实际上这些问题都很重要。
    另外,我们的研究都有特定时段,需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单元。我们研究宋代,不是从公元960年开始,任何问题都有它的前因,可能也有其后来的影响,所以你不管研究什么,都要找到合适的时间单元。比方有些问题,从晚唐、五代到宋初,尽管跨越三朝,但可能从属于一个时间单元,当时碰到的挑战差不多,解决应对的思路也是渐进的。类似地,如果研究思想史,可能有另外的时间单元;研究家族史,又有不同的时间单元。所以时间单元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刚才说到“牵动”,什么是牵动?要靠问题去刺激问题、引领研究,这就是“牵动”。有一些问题,起初是别人提出的,有的他认为已经解决,有的还搁置在那里。其中有些值得跟进思考。包伟民老师刚才说,大面上的问题我们确实都有所覆盖,但是有些问题到现在还没有人去动。之所以注意到这些问题,是由现在的一些研究议题带动、“激活”的。
    我举一个例子,我关注宋代的尚书内省其实是受罗祎楠启发。罗祎楠当年跟葛兆光老师写硕士论文,我读他的硕士论文时,注意到他讨论元丰期间官僚机制的层级化,官僚机构分别处理不同的事务。论文中有一段说,来自各方面的报告、请示、章奏都送到禁中,然后皇帝将这些事务分类后送到不同的部门处理。当时我问他,你以为皇帝是个收发室?皇帝若是负责分拣材料,每天就不用做别的事了。这一问题当时确实不好回答。可是这个问号一直压在我的心里:当时这些材料进入禁中后,谁来做分类、编目、筛查、分发这类事务?追踪下去,后来就有了写尚书内省这篇文章。
    所以有些问题,需要有敏感,然后去跟踪。有时候我们自己写文章,觉得哪个地方可能有疏漏,一时处理不了,可以加一个注释,容日后再讨论;也有时候,我们没加这个注释,把一片空白暂时存下来了。但是这些压着的东西,你心里得要明白,要知道这就是将来追踪的一个线头。线索是靠线头拉出来的,一些原有的东西会激发新的问题意识。
    另外,我会跟学生说,本科论文我觉得选题范围可以宽泛些,本科时期属于思想方式和学术议题可以相对自由驰骋的阶段,不妨多接触各类内容。但是进入硕士研究生阶段,应该找相对比较实在的题目,例如制度史、社会史、经济史之类,这样比较容易凿实历史学的基本训练;换句话说,不宜把选题重点放在“书写”上。历史“书写”确实是很重要的问题,但是你要分辨什么东西是“书写”的结果,剥开书写对于史实的层累式包裹,需要有实在的基础功力。所以最好首先走稳“实”的这一步,在此基础上,对话语之类“虚”的东西才能把握得当。
    不同时代的不同学术圈,确实有不同的研究兴趣。对这些兴趣的感悟,需要有所平衡。一方面,我们不能不顾及学术圈当下的学术兴趣;另一方面,我觉得某些兴趣是靠前沿的研究引领出来的。比如文书的研究,十年以前没法说谁对它有什么兴趣,但是这些年就很不一样了。当然这与徐谓礼文书的发现有关系,但在这之前,也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现在社科院历史所黄正建老师还就此申请了国家重大研究课题。所以我觉得真正扎实而有意义的研究成果,应该会有引领的力量。
    还有一点是,我们现在写论文,大多关心有些现象背后为什么是这样,关心why,这当然是很重要的。但不仅如此,我们还应该非常关心how,关心路径的问题,关心制度、设想如何实现,如何扭曲。比如我做宋代官员的考核,除了研究书面规定之外,还要问朝廷如何知道地方官员有什么表现,根据什么原则来决定是惩罚还是表彰?实践往往与宣称不同,从初衷到结果,其中有很长一段路,有非常大的演变空隙。将来如果要讨论2016年的交通状况,我们肯定不能按政府公布的交通规则来研究;但这也不等于说这个规则没有用,如果没有交通规则,那么交通状况肯定更加混乱。究竟起到作用的有哪些因素,如何相互作用,怎样一步步走过来的?桥梁、路径的问题非常值得关注,这也是选题时值得注意的方面。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