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迪]古道西风泥孩儿——摩睺罗与中古七夕风俗的波斯渊源
http://www.newdu.com 2024/11/29 08:11:09 民俗学博客 刘宗迪 参加讨论
[内容提要]七夕节是中国传统节日,这个节日在汉魏之际确立之后,一直到唐代,其节日活动主要是以拜星乞巧为主,相沿成习,未有大变。但到了宋代,七夕风俗却大为改观,不仅节日气氛空前热闹,而且出现了众多前所未有的节物,如泥孩儿摩㬋罗、谷板、种生等。尤其是摩㬋罗,更是令宋代官民趋之若狂。关于摩㬋罗的来历,近世学者一般都认为源于佛教。本文比较宋代七夕风俗与古代西亚哀悼塔穆兹(阿多尼斯)风俗,证明宋代七夕崇拜摩㬋罗的风俗并非源于印度,而是来自更为遥远的西亚和更为古老的巴比伦。古巴比伦人在万物盛极而衰的夏至之际悼念植物和谷物之神塔穆兹(Tammuz)的风俗,在上古时期传遍整个地中海周边地区,在希伯来旧约以及古希腊文献中都有记载。此种风俗随波斯人的统治传入中亚粟特国家,演变为(汉历)七月初一到初七日历时七天的"哭神儿节"。隋朝韦节于公元605年出使康国亲历其事,并在《西蕃记》一书中留下记载。此种风俗在中古时期随入华的粟特人和祆教风俗传入中国。因其在节日风俗上与七夕有相通之处,尤其是节期恰好也在七月七日,因此逐渐融入七夕风俗,使宋代的七夕呈现出一派前所未有的异域风情。宋代七夕令众生痴狂的泥孩儿摩㬋罗,就是脱胎于西亚的植物神塔穆兹或阿多尼斯,宋代七夕的谷板和种生则是西亚阿多尼斯花园的变种,而西亚的"塔穆兹"或"阿多尼斯"在中土之所以改名为"摩㬋罗",则与中亚粟特地区印度教、佛教与祆教的融合有关。宋代七夕风俗的西域文化渊源之揭示,有助于我们认识中古以降西域文化对于中土风俗的深远影响。 关键词:七夕 泥孩儿 中土风俗 西域文化 摩㬋罗 波斯 节日风俗是一个民族的传统中最为稳定的文化现象之一,但是,中国的节日体系在南北朝到唐宋之际的中古时期却经历了一系列重大的变化,不仅出现了一些新的节日,而且原有的节日中也平添了众多前所未有的风俗。学者们一般都会将中古时期的风俗变革归因于佛教的影响。对中古风俗变革而言,佛教的影响固然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不过,在佛教之外,其他异域宗教的影响,尤其是源自波斯的祆教(拜火教、琐罗亚斯特教)的影响,亦不可低估,但是,祆教对于中国风俗的影响,却一直未得到充分的认识。本文试图以中古七夕风俗的变革为例,说明波斯宗教和文化对于中国风俗的深远影响,以期藉此引起学术界对于这一问题的注意。 一、盛况空前的宋代七夕 宋代都城打破了唐代都城封闭的坊市,废除了夜禁,城市生活在空间和时间上都获得了空前的自由,因此,宋代城市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南宋初,长期居住在汴梁的孟元老在汴梁失陷之后,流亡南方,回忆昔日繁华,撰成《东京梦华录》,就展现了一幅全景的汴梁市井四时行乐图。他在自序中说:"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张择端的风俗画长卷《清明上河图》更以水墨丹青,为汴梁城的市井繁华留下了生动的写照。宋代城市生活如此熙攘热闹,逢年过节的岁时庆典和游艺更是盛况空前。正如孟元老所云:"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髙,教池游苑。"汴梁城中,每个节日都有相应的游乐活动,元宵关灯,清明赏花,七夕乞巧,重阳登高,仿佛一幅随着时序的流转而徐徐展开的人间行乐图卷,一年到头,从春到秋,有着看不完的光景,凑不完的热闹,吃不完的宴席,听不够的丝竹箫鼓。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一书中,就用委曲周致、工笔细描的笔法,给我们展现了一幅如《清明上河图》一般的七夕风情图: 七月七夕,潘楼街东宋门外瓦子、州西梁门外瓦子、北门外、南朱雀门外街及马行街内,皆卖磨喝乐,乃小塑土偶耳。悉以雕木彩装栏座,或用红纱碧笼,或饰以金珠牙翠,有一对直数千者,禁中及贵家与士庶为时物追陪。又以黄蜡铸为凫雁、鸳鸯、鸂鶆、龟鱼之类,彩画金缕,谓之"水上浮"。又以小板上傅土,旋种粟令生苗,置小茅屋花木,作田舍家小人物,皆村落之态,语之"谷板"。又以瓜雕刻成花样,谓之"花瓜"。又以油麹糖蜜造为笑靥儿,谓之"果食花样",奇巧百端,如捺香、方胜之类。若买一斤数内有一对被介胄者,如门神之像,盖自来风流,不知其从,谓之"果食将军"。又以菉豆、小豆、小麦,于磁器内以水浸之,生芽数寸,以红蓝彩缕束之,谓之"种生"。皆于街心彩幙帐设,出络货卖。 七夕前三五日,军马盈市,罗绮满街。旋折未开荷花,都人善假做双头莲,取玩一时,提携而归,路人往往嗟爱。又小儿须买新荷叶执之,盖効颦磨喝乐。儿童辈特地新妆,竞夸鲜丽。 至初六日、七日晩,贵家多结彩楼于庭,谓之"乞巧楼"。铺陈磨喝乐、花瓜、酒炙、笔砚、针线,或儿童裁诗,女郎呈巧,焚香列拜,谓之"乞巧"。妇女望月穿针,或以小物蜘蛛安合子内,次日看之,若网圆正,谓之"得巧"。里巷与妓馆,往往列之门首,争以侈靡相向。("磨喝乐"本佛经"摩㬋罗",今通俗而书之。) 孟元老为我们描绘的汴梁七夕,呈现出一派前所未有的盛景,不仅节日的热闹程度前所未有,而且,节日的时间也大大拉长了。以前的七夕,只限于七月七日夜间的乞巧,而在宋代东京,一入七月门,市面上就早早地现出一派浓郁的节日气氛。从七月初一日开始,绵延好几条大街的七夕市就开张了,到处都是兜售摩㬋罗、水上浮、谷板、种生、花瓜、果食花样、果食将军、双头莲等七夕节供之物的商贩,置办七夕节物的人们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把整条大街挤得水泄不通。《岁时杂记》称:"东京潘楼前有乞巧市,卖乞巧物,自七月初一日为始,车马喧阗。"(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二十六引,又见金盈之《醉翁谈录》卷四引。)至七月初四、初五,七夕市的热闹境况达到高潮,《东京梦华录》称:"七夕前三五日,军马盈市,罗绮满街。"《岁时杂记》则称:"七夕前两三日,车马相次,壅遏不复得出,至夜放散。" 据宋人刘道醇《宋朝名画评》记载,画家燕文贵"尝画《七夕夜市图》,状其浩穰之所,至为精备,自安业界北头向东至潘楼竹木市尽存。"这幅《七夕夜市图》,当可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媲美,可惜早已佚失,让我们无法借之一览东京七夕夜市的浩繁光景了。《东京梦华录》还说,到了七夕这天,小孩子们像过年一样换上新装,手持新采的荷叶,模仿摩㬋罗的样子,招摇街市,为节日平添了许多欢闹的气氛。南宋词人赵师侠《鹊桥仙·丁巳七夕》云:"明河风细,鹊桥云淡,入庭梧先坠。摩孩罗荷叶伞儿轻,总排列,双双对对。" 则是说的擎着荷叶的泥孩儿摩㬋罗。青楼女子们也纷纷在门外搭设彩楼祭棚,拜星乞巧,相互之间竞相攀比,争奇斗奢,借以招徕客人,更又为七夕之夜增添了一种风流韵味。七夕这个历史悠久的传统节日,在宋代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盛景象。 靖康之难,金兵攻破汴梁,宋室被迫南迁,定都临安。南宋朝廷偏安一隅,国力日衰,疆域日蹙,但都城临安的繁荣较之昔日汴梁却毫不逊色。柳永《望海潮》就是写的当时杭州的繁华: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竟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睛,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南宋的杭州七夕也延续了东京七夕的盛况,七夕的诸般节物如摩㬋罗、水上浮之类也一如旧京风物。吴自牧《梦粱录》和周密《武林旧事》都是在离乱之际追忆杭州风物之作,《武林旧事》自序所谓"及时移物换,忧患飘零,追想昔游,殆如梦寐,而感慨系之矣。"两书都有对于杭州七夕风俗的详细记载: 七月七日谓之七夕节,其日晚晡时,倾城儿童女子,不问贫富皆着新衣。富贵之家于髙楼危榭安排筵会,以赏节序。于广庭中设香案及酒果,遂令女郎望月瞻斗列拜,次乞巧于女牛。或取小蜘蛛,以金银小盒儿盛之,次早观其网丝圆正,名曰得巧。内庭与贵宅皆塑卖磨喝乐,又名摩㬋罗孩儿。悉以土木雕塑,更以造彩装襕座,用碧纱罩笼之,下以桌儿架之,用青緑销金桌衣围护,或以金玉珠翠装饰尤佳。又于数日前,以红熝鸡、果食、时新果子互相馈送。禁中意思,蜜煎局亦以鹊桥仙故事,先以水蜜、木瓜进入。市井儿童,手执新荷叶,效摩㬋罗之状。此东都流传,至今不改。不知出何文记也。(《梦粱录》卷四) 七夕节物,多尚果食、茜鸡,及泥孩儿,号摩㬋罗,有极精巧饰以金珠者,其直不赀。并以蜡印鳬雁水禽之类,浮之水上。妇人女子,至夜对月穿针,饾饤杯盘,饮酒为乐,谓之乞巧。及以小蜘蛛贮合内,以候结网之疎密,为得巧之多少。小儿女多衣荷叶,半臂,手持荷叶,效颦摩㬋罗,大抵皆旧俗也。七夕前,修内司例进摩㬋罗十桌,每桌三十枚,大者至髙三尺。或用象牙雕镂,或用龙涎佛手香制造,悉用镂金,珠翠衣帽,金钱钗镯,佩环真珠,头发及手中所执戏具皆七宝为之,各护以五色镂金纱厨。制阃贵臣及京府等处,至有铸金为贡者。宫姬市娃,冠花衣领皆以乞巧时物为饰焉。(《武林旧事》卷三) 综览诸书所记,可以看出,与前代的七夕相比,宋代七夕不仅盛况空前,热闹非凡,而且,尤其令人耳目一新的是,宋代七夕出现了众多前所未有的节物。自东汉魏晋之际七夕节正式确立之后,直到唐代的数百年间,七夕的节物无非是针线、蜘蛛、彩楼、鹊桥、瓜果、酒脯之类,针又有七孔针、九孔针、金银针、鍮石针诸等名目之别,然而无论如何巧立名目、标新立异,唐代前之七夕节物莫不与乞巧有关,穿针引线自不待言,蜘蛛、彩楼为乞巧而设,瓜果、酒脯则为祭星而供......。而东京七夕节物,却令人耳目一新,不仅为前此七夕风俗所未有,而且大多都与乞巧无关。《东京梦华录》所记录的七夕市上所售卖之物,诸如摩㬋罗、水上浮、谷板、花瓜、果食花样、果食将军、种生、双头莲等等诸般物事,除花瓜之外,皆是前所未有,我们也看不出它们与乞巧有任何关系。《东京梦华录》记七夕之夜乞巧时所铺陈诸物,有摩㬋罗、花瓜、酒炙、笔砚、针线、蜘蛛等,除摩㬋罗之外,其它如花瓜、酒炙、笔砚、针线、蜘蛛等,皆属旧物相沿,可见就乞巧活动本身所供设之物而言,与以前相比,并无多大区别。在这一乞巧供物清单中,上文所记七夕市所售卖的诸般新巧之物,只提到摩㬋罗,除此之外,其他诸物,皆无所见。也就是说,东京市民,对水上浮、谷板、果食将军、种生、双头莲等尽管趋之若鹜,不惜靡费置办,但买回家却并不是为了七夕夜间乞巧之用,与传统的牵牛织女崇拜无关,那么,诸如此类在宋代突然涌现且与传统乞巧习俗无涉的七夕节物究竟有何来历呢?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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