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迪]古道西风泥孩儿——摩睺罗与中古七夕风俗的波斯渊源(9)
http://www.newdu.com 2024/11/29 10:11:55 民俗学博客 刘宗迪 参加讨论
明乎唐、宋时人用“摩醯首罗”泛称所有祆教神,则“摩睺罗”其名的来历也就迎刃而解了。宋代百姓用“摩醯首罗”称谓所有祆教神,自然也会用它称谓胡人七月祈雨节上所供奉泥偶神像,“摩睺罗”一名当是“摩醯首罗” (Maheshvara)的简化或省译。“摩睺罗”和“摩醯首罗”,两者一为三音节,一为四音节,但两者首字和末字全同,唯中间音节,一作“睺”,一作“醯首”.“醯”现代音为xī,“睺”现代音为hóu,似乎相差甚远,声母x[?]为舌面前音,h[x]为舌根音,发音部位一点也不相近。可是,无论在中古音还是上古音,两者都是相同部位的两个声母。“醯”字《广韵》呼鸡切,“睺”字《广韵》户钩切,一为晓母[x],一为匣母[?],发音部位相同,按五音而论属于喉音,只是发音方法有清浊之分而已(晓母为清声母,匣母为浊声母),上古音亦然(发音部位相同的两个声母,这在音韵学上称为“旁纽”)。另外,“首”与“睺”二音韵母亦可互通, “首”字古韵属幽部,“睺”属侯部,侯、幽二部可以发生旁转(现代音更是变成同一韵母了)。因此,从音理上言,“睺”实为“醯首”的合音(类似于反切),因此,“摩睺罗”实为“摩醯首罗”的省译。由“摩睺罗”与“摩醯首罗”两名之间在音韵学上的关系,亦可断定宋代七夕令东京市民趋之若狂的摩睺罗,原为来自中亚乃至波斯的祆教之神。(此段音韵学的论述,承孙剑艺先生指教。) 北宋一位大致与董逌时代相同的僧人文莹在《玉壶清话》卷六中记载的一则五代时的轶事,所透露的那些栖身祆庙的胡神面目,让人不由让人联想到七夕泥偶摩睺罗: 范鲁公质举进士,和凝为主文,爱其私试,因以登第……初,周祖自邺举兵向阙,京国罹乱,鲁公遁迹民间。一日坐封邱巷茶肆中,忽一形貌怪陋者前揖云:“相公相公,无虑无虑!”时暑中,公执一叶素扇,偶写“大暑去酷吏,清风来故人”一联在上。陋状者夺其扇曰:“今之典刑,轻重无准,吏得以侮,何啻大暑耶!公当深究狱弊。”持扇急去。一日,于祅庙后门,一短鬼手中执其扇,乃茶邸中见者。未及,周祖果以物色聘之,得公于民间,遂用焉。 文中提到的范质,曾在后周广顺云年(951年)任参知枢密事之职。范质祆庙遇神之事,又见于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七,文字大同小异,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玉壶清话》之“短鬼”,《邵氏闻见录》作“土偶短鬼”.“土偶”即泥偶,指祆庙中的泥塑神像,谓之“短鬼”,可见其形象之猥琐,非复摩醯首罗天之堂堂矣,谓之“形貌怪陋”,或因其本为胡神,高鼻深目,非汉家仪容,故显得怪陋。开封祆庙中所供奉之神,自然就是祆神摩醯首罗,而此身形短小之泥塑祆神,与七夕间开封百姓所追捧的泥孩儿摩?罗之间的关系,实在耐人寻味。 祆庙中的摩醯首罗土偶貌丑质陋,而七夕节所供之摩?罗则粉雕玉琢,似乎不可同日而语。其实,祆神摩醯首罗和泥孩儿摩睺罗的这一形象歧变,可能是由两者所处文化语境的不同所导致的。在宋代,初、盛唐时期那种中外文化交流的盛况已成往事,以大量入华的波斯人、粟特人为主体的对于祆教的狂热也早已风流云散,宋代的祆教随着滞留中土的胡人一道被日益边缘化,祆神摩醯首罗大概只能退隐于陋街深巷,成为一种仅仅受到边缘人群崇拜的隐秘之神,其偶像必定因陋就简,日趋僻怪。另一方面,源于波斯特里甘节、具有浓郁狂欢色彩的祆教庆典,则脱离其固有的社会土壤,渐渐融入中国民俗,失去其原来的宗教色彩和祈禳功能,成为华夏本土节日风俗中的一部分,被命名为“摩醯首罗”的塔穆兹泥偶,也因久已脱离祆教语境而丧失其固有的宗教意义,成为单纯的吉祥物,受到朝野百姓的追陪逢迎,崇饰增华,变得日益美观可爱。“摩醯首罗”之名也就顺应汉语的音节习惯而简化成为“摩?罗”,甚至与汉语词语嫁接,成了“摩?罗孩儿”,最后干脆数典忘祖,换了个十足中国化的名字 “巧儿”。(金盈之:《醉翁谈录》卷四《京城风俗记》;陈元靓:《岁时杂记》卷二十六) 七、东京七夕盛况与胡商 北宋时期,随着国力的衰退,尤其是由于西夏的崛起,通往西域的道路再次阻断,唐时西域胡人接踵比肩、络绎不绝入长安的盛况成为往事,在唐代曾经一度兴旺的祆教也逐渐衰歇。不过,胡人来华的热潮尽管业已消歇,但由于萨珊波斯被新崛起的阿拉伯大食帝国击破,唐代来华的胡人归国无路,大量滞留不去并逐渐融入中国社会,因此,在宋代,尤其是北宋时期,祆教的遗风犹存,东京汴梁的七夕风俗之所以独具异彩,呈现出浓厚的胡风,当与汴梁的祆教遗风有关。 北宋时期的汴梁城中,尚有数座祆教寺庙。陈垣、林悟殊等,对文献所载的宋代祆祠,皆有钩沉,上文抄引董逌《广川画跋》和释文莹《玉壶清话》,俱提到汴梁城中的祆祠,董逌所述祆祠在开宝寺文殊院,文莹所述祆祠邻封邱巷。此外,宋人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四也述及汴梁的祆祠: 东京城北有祆庙(呼烟切)。祆神本出西域,盖胡神也,与大秦穆护同入中国。俗以火神祠之。京师人畏其威灵,甚重之。其庙祝姓史,名世爽,自云家世为祝累代矣。藏先世补受之牒凡三:有曰怀恩者,其牒唐咸通三年(862)宣武节度使令狐给。令狐者,丞相绚也。有曰温者,周显德三年(956)端明殿学士权知开封府王所给。王乃朴也。有曰贵者,其牒亦周显德五年(958)枢密使权知开封府王所给。亦朴也。自唐以来,祆神已祀于汴矣,而其祝乃能世继其职逾二百年,斯亦异类……镇江府朱方门之东城上,乃有祆神祠,不知何人立也。 这座祆祠的烟火,始建于唐代,历唐至周,三度受牒,由朝廷之恩宠,足见其声势之显赫,以至于知道张邦基的时代,京师人尤畏其威灵。 实际上,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三就记载了汴梁的两处祆祠,一在大内西右掖门外: 大内西去,右掖门、祅庙,直南浚仪桥街,西尚书省东门,至省前横街南,即御史台,西即郊社。 一在旧封丘门: 马行北去,旧封邱门外,祅庙斜街,州北瓦子;新封邱门,大街两边民户铺席外,余诸班直军营相对,至门约十里余,其余坊巷院落,纵横万数,莫知纪极。处处拥门,各有茶坊酒店,勾肆饮食,市井经纪之家。 这座位于旧封丘门外祆庙斜街上的祆庙,当即文莹所记邻近封邱巷之祆庙。此外,汴梁城近郊亦有祆祠,据宋人王瓘《北道刊误》,开封府下属的祥符县即有祆神庙。 庙宇是信徒从事宗教活动的中心,祆教寺庙则是入华胡人从事各种宗教活动及岁时聚会庆祝的地方,唐人张鷟《朝野佥载》称:“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皆有胡祆神庙,每岁胡商乞福,烹猪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北宋的东京存在祆教庙宇,说明当时在东京城中依然有相当数量的信奉祆教的胡人居住。 居住在祆祠附近街坊的胡人,主要是胡商。唐代的两都,西都长安和东都洛阳,都有数座祆神庙,而且这些祆神庙都位于胡商聚居的街坊之中,长安的祆神庙主要位于西市,洛阳的祆神庙则主要位于南市,这两个地方既是长安和洛阳的胡人聚居区,也是长安和洛阳最热闹的商业中心。 粟特国家地处欧亚大陆中央、扼守东西通商的丝路的要道,因此,胡人天生就善于经商,正如韦节《西蕃记》所言,“康国人并善贾,男年五岁则令学书,少解则遣学贾,以得利多为善。”因此,来华的胡人主要是胡商,唐代小说中常见的“胡人识宝”故事,即与胡人善于经商有关。正因为来华的胡人多为商人,所以来华的胡人大都邻市而居,胡人之所在,也自然就成了百物所聚、人烟辐辏的闹市区,而作为胡人宗教活动中心的祆神庙,都位于城市的闹市中心,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宋代建都汴梁,汴梁代替唐代的长安和洛阳成为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而且,宋代的都城废除了唐代都城壁垒森严的坊市管理制度,汴梁城的商业之繁荣和文化之发达较之唐代长安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胡商也必定随之移居汴梁,经商贸易。可以想见,北宋汴梁的胡人大概主要是从唐代的长安和洛阳移居而来的留华胡商,这由孟元老所记载的两座祆神庙都位于汴梁城的闹市区,即可看出。 汴梁七夕市上的琳琅满目的各种节供物品,如摩?罗、种生、谷板、水上浮之类,既然源于胡人风俗,其最初的制作者和售卖者肯定是汴梁城的胡商。这些来自中亚的胡商,天生具有商业眼光,既心灵手巧,擅长制作各种奇巧之物,又善于经营,不会放过任何交易赚钱的机会。既然他们传统的七月节特里甘节跟宋人的七夕节恰在相同的日子举行,斗艺呈巧又恰恰是七夕乞巧节的固有之义,那么,将其传统的节日供物巧加装点、精心雕镂,制作成各种逗人喜爱的并且富于吉祥象征意味的手工艺品,将之介绍、兜售给汴梁城的市民,对于这些心眼活络的胡商来说,就肯定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一脑门商业算计的胡商们肯定不会放过这门买卖。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的七夕记事以及司马光的《和公达过潘楼观七夕市》诗所提到的潘楼街,是东京最热闹的一个七夕市场。司马光诗云:“帝城秋色新,满市翠帟张。伪物踰百种,烂熳侵数坊。”整个市场井然绵延数条街坊。这条潘楼街,可能就是一个有胡人聚居的商业区。《东京梦华录》卷二对潘楼街各种买卖行当及其热闹景象做了细致的叙述: ……东去乃潘楼街,街南曰“鹰店”,只下贩鹰鹘客,余皆真珠匹帛香药铺席。南通一巷,谓之“界身”,并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闻见。以东街北曰潘楼酒店,其下每日自五更市合,买卖衣物书画珍玩犀玉。至平明,羊头、肚肺、赤白腰子、奶房、肚胘、鹑兔、鸠鸽、野味、螃蟹、蛤蜊之类讫,方有诸手作人上市买卖零碎作料。饭后饮食上市,如酥蜜食、枣、砂团子、香糖果子、蜜煎雕花之类。向晚卖河娄头面、冠梳领抹、珍玩动使之类。东去则徐家瓠羹店。街南桑家瓦子,近北则中瓦,次里瓦。其中大小勾栏五十馀座。内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数千人。自丁先现、王团子、张七圣辈,后来可有人于此作场。瓦中多有货药、卖卦、喝故衣、探搏、饮食、剃剪、纸画、令曲之类。终日居此,不觉抵暮。 这条街上有专供鹰贩子居住的“鹰店”,有众多销售珍珠、布帛、香药的店铺,有门面阔绰的金银丝帛商号,交易额动辄就是上千上万,做的都是大买卖,堪称汴梁城的CBD.商业繁荣之地必定也是花钱如流水的销金窟,因此,在潘楼街有各种吃喝玩乐的去处,这里不仅有著名的潘楼酒店,潘楼街就是因为这家酒店而得名,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吃,羊头、肚肺、赤白腰子、奶房、肚胘、鹑兔、鸠鸽、野味、螃蟹、蛤蜊等美味佳肴以及酥蜜食、枣、砂团子、香糖果子、蜜煎雕花等各种餐后甜食应有尽有。客人吃饱喝足了,可以到古玩市上品鉴书画珍玩犀玉,也可以到勾栏中听人说书,那里有大小勾栏五十余座,大的居然可以容纳数千人,其规模比现在的戏院还要宏阔,里面场面上演着各种杂剧说唱节目,瓦子中卖药的、打卦的、卖旧衣服的、找人赌博的、卖小吃的、剃头的、卖字画的、唱小曲的,川流不息,熙来攘往。《东京梦华录》又载,自潘楼酒店往东的一个十字路口,叫土市子,其附近有通宵营业的茶坊和买卖衣服图画之类的夜市,有东岳庙,有药铺,有满楼红袖招的妓院。土市子十字路口往南,则是数家大饭店,其中一家店的名字甚怪,叫“铁屑楼”,正是这个奇特的店名,引起了研究祆教史的学者的注意。龚方震、晏可佳在《祆教史》一书中指出: 酒店取名“铁屑”,颇为奇特,恐是一种译名,“铁屑”与元代出现的“迭屑”一词读音近似,元《长春真人西游记》载:“九月二日,西行,四日,宿轮台之东,迭屑头目来降”,元《辩伪录》也有“迭屑人奉迷师诃”之语,此“迭屑”指景教徒,一般都认为它是波斯语tarsa的音译,实际上是畏兀儿语tarsa的音译,其读音更相符,1353年花剌子模所作畏兀儿语文学作品《爱情之书》(Muxabbat Name)录有tarsa一词为“基督徒”,此畏兀儿语当从波斯语tarsa转来,前文已经提到tarsa也解作拜火教徒,开封未闻有景教徒,铁屑楼是祆教徒所开的酒店,故以此名之。 这家以“铁屑”(拜火教徒)标榜的酒店,老板必定是信奉祆教的波斯人或粟特人,其提供的菜肴大概也是波斯风味,正如今天城市中的回民饭店大多开设在回民聚居区一样,这家铁屑酒店的周围也必定有信奉祆教的胡人或胡商聚居,而潘楼街的七夕市之所以格外热闹,自然跟住在这里的胡商分不开。 正是这些远离故土满怀乡思的波斯胡,独具匠心,灵活经营,将他们民族传统的七月节供物炮制成深受汴梁市民欢迎的七夕节供,在将其传统的七月特里甘节风俗汇入中土七夕节俗的同时,也给自己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另一方面,这些因故国破亡而滞留华土的“波斯胡”,在将自己的风俗融入中土风俗的同时,也将自己融入了中国社会,成为中华大家庭的一部分。 [1] 据《藏修堂从书》本,“曹国”,《适园丛书》本作“唐国”。 【本文为书稿《七夕》一节,原刊《民俗研究》2012年第一期;原题为《摩睺罗与宋代七夕风俗的异域渊源》,此处有删改。】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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