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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牧]从信仰到信:美国民俗学的民间宗教研究[1](4)


    经验中心研究法:理性地信
    不满前人对民间信仰碎片式的概括描述,哈弗德的研究首先是在田野作业上,提出以经验为中心(experience-centered)的方法开始的。他认为“信仰与其说是一种事物(thing),不如说是事物的特征(attribute)”,因此必须详细地描绘与信仰体系相关的对象,也即种种经验。只有翔实细腻的描绘,才可以构成信仰研究可靠的原材料。[27] 这一方法集中体现在哈弗德的代表作《夜幕下的恐怖:对超自然攻击传统的一个经验中心的研究》(The Terror That Comes In the Night: An Experience-Centered Study of Supernatural Assault Tradition)中,这是他对鬼压床或鬼压身(the old hag)现象十年研究的结晶。鬼压床指人睡梦时,在似睡非睡之间,忽然觉得仿佛有重物压在胸口上或身上,呼吸困难,但喊也喊不出,动也动不得,朦胧中似乎觉得有鬼怪出没。这种经验往往持续数分钟,令人觉得恐怖异常。许多文化传统中对此都有不同指称,往往归之于超自然存在物的出现。如在加拿大纽芬兰,人们称之为“老妖婆”(the old hag)。[28] 哈弗德此书是对纽芬兰和美国等地此类经验的民族志呈现,在每个个案中,都对访谈人当时的身体与心理的经验和感受进行了详尽的调查、记录与描绘。尽管哈弗德在书中强调他的经验中心研究法主要是理论阐释之前的调查方法,但从全书整体来看,经验已成为他考察民间信仰的关键所在。因为全书的主要问题是探讨鬼压床的身体经验是否和文化相关,也即是已有的文化概念和传统导致了人们相应的身体经验,还是对此完全无知的人乃至没有相应概念的文化中人们也会有相似的经验。[29]他的结论是:
    这一经验模式及其分布表现得独立于清晰的文化模式的存在而存在。
    在有关超自然攻击各种传统的发展中,这一经验本身起了重要的,虽然不是唯一的作用。
    在决定对此经验如何描述(或保持)与阐释的方式上,文化的因素起了重要作用。[30]
    很显然,在哈弗德对民间信仰的研究中,特殊的身体经验已占据了中心位置。它们不依赖于特定的文化观念,在产生和发展各种有关超自然存在物的信仰传统中起了关键作用。当然,在宗教研究中强调个人经验并非始自哈弗德。早在1902年,哲学家、心理学家威廉·詹姆士的名著《宗教经验之种种》(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s)就已出版。[31] 但是对经验的强调,使哈弗德能够使他的方法不仅局限于田野作业本身,从而超越简单地把民间信仰语境化的努力,最终使经验成为其民间信仰理论框架的核心。
    对哈弗德来说,与超自然存在物相关的经验,不是等待学者们概括总结相关信仰观念的文化语境,而就是民间信仰研究需要认真对待的研究对象本身,在这里,信仰和实践密切融合,构成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虽然他仍然对最终推论出的信仰观念有所关注,但更为吸引他的,则是经验本身,是这些信仰形成和保持的过程本身。乍看起来,哈弗德对于民间信仰中经验的强调,与美国民俗学界从上世纪60年代以来表演、过程以及表现性文化(expressive culture)[32]等理论关注点的兴起不谋而合。但仔细分析一下,就会发现,与鲍曼等关注话语表达的表演理论相比,他的经验中心的方法仍有些差异。哈弗德在研究民间信仰时关注的只是信的过程(形成与保持),而不涉及表演和表达性文化。这也许使他有意无意地避免了表演这个概念在语词上的含义和局限性。因为表演这一概念源于西方剧场里的呈现,有虚假、虚拟的意义,这一点与中文表演一词类似。当使用这一概念来研究其他文化中的表演性民族志材料时,这种词源含义往往会使研究者处于道德和认识论的两难困境之中。研究韩国萨满的人类学家劳雷尔·肯德尔(Laurel Kendall)曾指出,
    我们的学生不可避免地会问我们是否“相信”我们所研究的萨满是否有法力,或者那些神灵是否“真的”在那里。这样的问题使人很不舒服,因为它意味着民族志工作者要么追随卡斯塔涅达(Castaneda)1968年那本书的足迹陷入职业轻信的泥淖,要么假装承认自己的资料提供人是骗子。[33]
    可以说,表演一词本身包含的虚幻内涵,不仅不能把握不同文化中表演与观众纷繁各异的关系和理解,也从某种程度上妨碍了真正理解不同社会文化中界定真实与虚拟的不同方式。如果说直接从表演的概念出发来理解民间信仰会带来方法论困境,但从本质上来说,民间宗教研究从静态的信仰观念转向关注动态的、信的过程与实践,与表演理论从固定化的文本分析转向活态的民俗实践,依然异曲同工,都是整个人文社科界“实践转向”的反映。[34]
    哈弗德对于过程的强调,主要着眼于宗教经验和信仰者形成和保持信念的动态关系。而正是在信仰者实际宗教经验的层面上,约德从理论上关注的个人,成为具体考察中可以把握与分析的对象。换言之,约德虽然试图去再现真实的民众,但他所说的个人更多的不是与具体宗教实践有关,而是与提炼概括出宗教信仰有关。这样的个人,没有真实可感的经验,仍然在很大程度上漂浮在理论的空中,很难找到实际生活的落脚点。
    师承约德,哈弗德不仅认真地考虑信仰者个人,而且坚持要尊重信仰者的态度和观点,不要嗤之以鼻或轻易下结论。在谈及从信仰者的言谈中推论与描述信仰观念时,哈弗德提出本土接受的原则(the principle of local acceptance),即“对信仰观念的描述,必须为所说的信者接受才可以说是正确的。”[35] 不仅如此,在学术界对知识和学术日益深入的反思中,他认为民间信仰中需要考虑的个人不止包括研究对象,也包括学者本身,无论他们是否是其所研究的传统的信仰者。[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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