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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舒宪]神话的意蕴与神话学的方法(2)


    二、神话的意蕴:神人关系
    神话作为文学的母胎,同文学一样具有“人学”的性质。研究神与人的关系,是了解神话本质的一个有效途径。
    开天辟地与人类由来是一切创世神话反复讲述的两大主题。 人由神造的观念通过神话
    和宗教的传播,已经成为世界性的观念, 对人类思想发展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追溯造人观念的起源,公元前二、三千年代的苏美尔文学无疑是首选的对象。很可惜的是, 以资料收集的广泛而全面著称的人类学家弗雷泽在《旧约民俗》一书中探讨造人神话时, 苏美尔的宝贵文献尚躺在伊拉克漫漫黄沙之下等待后人发掘。 因而他在上溯《创世记》人类起源观的远古渊源时,只涉及巴比伦、埃及的同类神话母题。 半世纪以后为弗雷泽大著作笺注的加斯特《旧约中的神话、传说与习俗》则弥补了这一缺憾,在亚当夏娃神话研究中引用了大量新出土的美索不达米亚神话素材, 使同类题材的源流关系得到进一步揭示。
    希伯来神话突出讲述了上帝耶和华如何用泥土(尘土)造出亚当; 巴比伦神话则宣称,神造人类的目的就是要人侍奉神, 使神灵们从谋食的劳作中解放出来。苏美尔神话的新发现表明,这两个母题同时由苏美尔人所发明。从古苏美尔废墟尼普尔(Nippur)发掘的一块泥板残片上记载着公元前三千年代流传于当地的人类起源神话:诸神在获取面包方面遇到困难,特别是从女神问世以后,困难加剧。神灵们开始抱怨不够吃。于是,原始之海的化身,“生育群神的母亲”将众神的抱怨传达给儿子—水神恩基:
    噢,我的孩子,快从床上起来,快从你的......有要紧事等着你。 造出(fashion)诸神的仆役(servants),让他们可以生出他们的......
    恩基想了一想,召来一批善良而尊贵的“造物者”(fashioners), 对他母亲原始之海纳穆(Nammu)说:
    噢,我的母亲,你叫出名字的那些生命已被造好,
     按照神的......造成。
     用取自深渊的泥土做心,
     善良而尊贵的造物者们将泥土活粘,
     你为被造者带来手足,
    宁玛赫(Ninmah,地母神)在你上面工作,
     (生育女神)站在你旁边帮忙。
     噢,我的母亲,给(新生者)确定命运吧,
     宁玛赫要按照神的......
     这便是人...... (4)
    下面讲到恩基为诸神安排一次宴会, 无疑是为了纪念人的造成。宴会中恩基与宁玛赫饮酒过量而醉,宁玛赫取来深渊上的泥土造出六种不同形态的个人,恩基注定他们的命运, 并赐给面包让他们吃。六种新造之人只有后两种有可辨识的特征,他(她)们属于不会生育的女人和没有性别之人(或阉人)两种类型。(5)
    当宁玛赫创造的这六类人完成之后,恩基决定自己也尝试独立造人。他究竟用何种方式造人,因泥板残损而不得确知。 但结果是明确的:所造之人先天不全,身体虚弱,智力低下。 恩基渴望宁玛赫帮他拯救这残缺的生命,但没有结果。 她对他说话,他毫无反应。她给他面包吃,他根本无法拿到面包。他不能站也不会坐,膝盖不会弯曲。下面是恩基与宁玛赫发生争执,最后宁玛赫对恩基发出诅咒,因为他造出这个残疾的无生命者。恩基因自己擅自造人失败,只好默认这一诅咒。
    从上述情节看,苏美尔的造人神话突出表达了这样的神人关系:人是天神所造的,人的生命和命运完全掌握在神的手中。由此引发出的宗教观念自然是以人对神的绝对崇敬和顺从为基本出发点。而这就构成对世界影响最大的人为宗教的观念基础,在后来的五千年中由世界诸多文化所接受、诠释和演绎,至今仍通过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铸塑着广大信仰者们的世界观。
    具体分析又可看出苏美尔人宗教神话不同于后世的特点。如,神不是全知全能的,他们从事的两次造人活动一次成功一次失败。失败的原因在于酒醉之后的鲁莽和轻率。神的性格并非完美,神的行为也未必都正确无误。在造人过程中,女性的母神发挥着关键作用。无论是原始海水之母神纳穆,还是地母神宁玛赫,对于造人的作用和贡献都非男神恩基所能效仿。后者的彻底失败表明男性在生命再造方面的能力远逊于女性。这类观念显然上承着史前的女神宗教之传统,尚未被父权制文明完全改制。到了巴比伦的造人神话,男神马杜克独立造人,不过仍需要运用混沌母神的血。而在希伯来的上帝耶和华那里,这位圣父完全摆脱了在造人工程中对女性的依赖。当今的女性主义神话学针对耶和华的性别与生命创造力提出质疑,乃至反弹琵笆地提出“上帝为女性”的命题。(6)
    如果说正常的个人都有性别特征,非男即女,那么异常的人则在性别方面模糊不清。苏美尔女神醉后的造人冲动显然不符合正规的创造范式,所造出的六类人均为反常之人。“不能生育的女人”实已介于女性与非女性之间;“既无男根又无女阴”的人,介于两性之间,所以又叫阴阳人或阉人。神话中这一奇妙的情节喻示着某种超越了性别划分二元对立模式的思考,也就是在非此即彼的独断论之外把握对象性质的哲理,这确有发人深省之处,切莫以其荒诞不经而等闲视之。柏拉图哲学中的双性同体之原人,《圣经》中之人祖亚当,(7)印度《吠陀》神话中的原初巨人普鲁沙,中国的盘古神等,皆可作如是观。
    用泥土作造人之原料,这一母题得到多次强调。构成大地的泥土之所以被赋予创造生命的能量,主要出于农耕文化的下述直观经验:作物从土地中生长出来,土地一定具有孕育生命的潜能。神话中特别提示造人要取用“深渊的泥土”(the clay that is over the abyss),或许是因为深渊代表大地母亲的子宫深处,那里的泥土蕴藏着最充沛的生命能量?
    女性的母神用泥土造人, 此处三个相关母题在我国上古流传的“女娲黄土造人”的神话中也大体上具备。 加斯特在补注希伯来的上帝用土造亚当神话时,一连举出巴比伦、埃及、希腊、澳洲土著、新西兰毛利人、塔西提岛民、美拉尼西亚土著、达雅克人、萨摩亚人、菲律宾岛民、古代印度、爱斯基摩人、美洲印第安人、非洲土著等遍及五大洲的数十个同类神话。(8)如果再参照中国汉族和诸少数民族的材料,似乎可以证明用土造人观念具有跨文化的普遍性。人们不禁要问:如果不是巧合的话,为什么会有这种普遍性?
    我们知道,土加水为泥,这是简单易得的可塑性造型材料。 神话在讲述神用泥土造人时所用的语词fashion,本指“形状”或“做成某种形状”。造人的巧匠们又叫“赋形者”(fashioners), 这就表明神造人的方式取法于人用陶土制造器皿的实践。换言之, 具有一万年历史的新石器时代以来的制陶术的广泛流行,成为用土造人的神话观念得以发生的现实基础。在这些应召而来参预造人工程的“赋形者”身上,分明可以窥见原始陶工的影子。制陶术在史前世界的大普及,可以反过来解释为什么用土造人神话具有跨文化的普遍性。庄子的一个妙喻“其尘垢枇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逍遥游》),正是建立在这种以制陶术为经验基础的造人神话观上。
    苏美尔造人神话为后世提供的另一个母题是造人的动机。神因为没有足够的食物才想到造人,让人降生到世上就为了侍奉神的生存需要。从宗教学的角度看,神话对造人动机的陈述实际上为人的祭祀行为提供了法定的理由:人必须定时供祭食物给诸神分享,因为人正是为了完成这一职能才被造出来的。从生产关系的角度看,人的被造同时催生出完全不劳而食的寄生者--神。在另一则题为《牛和谷物》的神话引子部分,再度表达了神造人的目的所在。当天神们降生于世,家畜神尚未出现, 谷物神也未出生。世上既无牛羊又无粮食。天神们不知道吃面包,也不懂得穿衣服。后来在天上的造物楼中造出了家畜神拉哈尔( Lahar )和谷神阿什难(Aahnan)。但是天神们仍然得不到供养。在这种情形之下才有造活人之举,目的就是照管羊栏并为神提供服务。人类在漫长的旧石器时代中是不会吃面包穿衣服的,与数百万年的茹毛饮血生活相比,农耕、纺织和畜牧都是伴随着近万年前的新石器革命而来的“新生事物”。苏美尔神话将畜牧神、谷神、吃面包、穿衣服之类事物联系在一起,作为神的历史上划时代的标志性事件,这可以说是一万年前那场意义空前的文化大变革在五千年前的神话思维中所留下的深沉追忆、遥远回响和颠倒的表达。只有把作威作福的神看成人的变相投影,被颠倒的进化内容才容易理解。从积极的方面看,人作为奴隶而降生于世,其天职在于为神提供牛羊肉和面包,此一构思的人类学蕴含是:新石器时代之前未掌握畜牧和农耕技术的人, 在神话作者眼中还不算是人。换言之,是这些代表文化进化的技能使人成为人。人类的起源的上限被划定在农牧业生产的起源上。从消极方面看,这个构思又将劳动异化表现为人类与生俱来的宿命。难道是农业和牧业的发明将劳动作为枷锁强加给新问世的人类,让他从此开始了强化生产、追逐技术革命的永无止境的劳作?在这里,进化与反进化的巨大思想张力通过神话的种族记忆得以凸显:如果结合巴比伦史诗《吉尔伽美什》中不会吃人饭的野人恩启都代表善良与正义,文明城邦的领袖却代表暴虐和罪恶的情景来看,人类为了提高生产和技术进步所付出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呢?
    历史学者考察苏美尔文明时难免留下一种印象:苏美尔人具有高度智慧和发明创造能力,他们留下了世界上最早的物质文明遗产,令后人叹为观止。但是苏美尔人的人生观却具有浓重的悲观色彩和宿命论情调,未免让今人感到压抑和困惑。参照该民族的造人神话所确定的神人关系,其悲剧人生观的产生也就容易理解了。黑格尔所说的人之为人的本 质在于自由意志,苏美尔人显然尚未达到这种自我意识的高度。人被神造出仅仅是为了神本身的利益和需要。人和神相比只不过是依附性的存在,尚没有获得自己独立存在的理由。死亡是人的宿命,只有神灵才享有永生。“只有神才会筹划,人只能俯首听命于神。”(9)至于神在醉后造出虚弱不堪的废人,更显出人的被动性和渺小无助,如同神灵掌中的玩物。胡克由此一细节联想到希伯来语中指“人”的词enosh,该词根的另一层蕴义即为“弱”或“病”。 在希伯来人的诗歌中也常强调人性的这一方面。(10)从思想传承上看,在抬高神的权威的同时贬抑人的地位和价值,其始作俑者则非苏美尔人莫属,而他们正是创造了世界上最早的文明的人。
    苏美尔神话遗产就这样因为造人主题的沉重表达而显得悲凉而阴沉。对这些伴着世界文明之曙光而最先刻写下来、又因古文明的覆灭历经千载尘封之后失而复得的珍稀神话文本的解读,不仅有助于我们增长知识、开阔思路、培养历史感,而且能激发我们更加觉悟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对后来产生的种种类似神话观念也有了查源知流的效果。
    从以上分析解读过程中,我们不难看出,神话虽产生于初民的想象,但是其中却潜藏着丰富的原始智慧和深奥的人文蕴涵。神话不仅是文学的源头,也是哲学思考的真正开端。神话用象征的故事的形式向后人传达着文明的永恒信息。要了解一个民族的文学和文化特征,该民族的远古神话会提供最方便的透视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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