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个民族的思想是否有其先天的或本质上的差异?这个问题似尚有待探讨。不过,它们之间有时代性的--大抵上亦即传统的和近代化的--差异,则是明显的事实。传统社会是一个集体主义的时代,近代社会则是个人主义的时代。由传统走入近代,就是所谓的“从身份到契约”,在思想体系上则是走出集体主义而步入高扬个人价值的时代。近代所谓的“天赋人权”,如经典性的文献中所标榜的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之权等等,所指的都是个人的权利;这种权利被认为是天赋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不可剥夺的和不可转让的。而在集体主义的思想体系中则个人首先是从属于集体的,个人的一切首先必须奉献给集体就成为一种天赋的义务。在中世纪,一切都赋有(或者被赋予了)神圣性,从中世纪走入近代也就是由神圣走入世俗。然则,历史由近代步入现代,是否意味着又得回到集体主义去呢?索罗金(Sorokin )的历史哲学就认为历史的旅程又将从世俗性的个人主义回归到神圣性的集体主义,--他的术语叫作从感性的(Sensate)的文化再回到理念的(Ideational)文化。这很可能只不过是他个人对近代文明失望之余的一种揣测或向往。然而如果我们面对当今历史时代禅递之际的大变革,而仍然回过头去采取100多年前我们先人那场中西之分与体用之争的大辩论的立场, 那就未免显得有点幼稚,甚至于滑稽可笑了。今人的身体不宜再穿着古人的服装,今人的思想也不宜再穿着古人的服装。当时所谓的中学和西学尽管有其颇为明确具体的内涵,但那不过是时代不同的产物而非中西不同的产物;更何况时至今日那些具体的内涵早已不复存在了。我们应该不再在所谓中西体用这类的假问题上面继续纠缠不清。 一个民族的历史毕竟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千百年所形成的生活习惯、价值观念和思想方式,比起近代以来日新月异的科学技术和物质生活的进步,总不免是一种消极的、滞后的因素,总不免有赶不上时代步伐之苦。所以相对于传统社会而言,近代思想所面临的最切迫的问题之一就是如何弥缝飞速的物质进步和人文价值牛步迟迟二者之间日益加大的差距。传统社会进步的节奏是缓慢的,与之相应而形成的种种思想意识也是相对地稳定的。假如近代历史不能解决这个日益加大的差距,那么近代化的文明就有陷于自我冲突和毁灭的危险。近代化必须要能做到使上层建筑和物质基础二者之间大致保持同步,否则它就会在自己亲手所建造的迷宫里迷失自己正确的道路。思想史的研究自然无力只手担当如此之重大的一项任务,但是它可能有助于丰富我们的知识和智慧。如果我们能从世界历史的角度来看,那么所谓中学西学的体用之争,倒不如说是传统与近代化自身内在的矛盾之争。 思想和现实构成为一个整体,这就是所谓的历史及其内涵。思想是历史的产物,但是它一旦形成之后就不但宣告自己的独立,而且还参与创造历史并成为历史的一部分,所以它并不仅仅是消极地、被动地单纯反映现实而已,而是积极参与着创造现实。它一旦脱离母体,就获得了自己独立的生命,它也就在某种程度上遵循着思想自身的逻辑线索在发展。甚而思想家的个性、风格、气质和情操也必然影响到他的思想的构成。所以我们也应该从多方面或者说全方位地对思想史进行考察。既然思想也参与历史的演出,而历史又总是不断在发展和变化,故尔思想在不同的时刻所起的作用也不相同。随之而来的结论就是:我们对前人思想的理解和评价也并非一成不变,而是要根据后世的或当前的尺度或座标在为古人及其思想定位。我们是根据自己今天的认识和理解在观察和评判过去的。不这样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以今衡古也遇到一个理论上的难点。历史学并不是一门实证的科学,你无法进行可控的实验来证实它或者否证它。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东亚国家大多具有着悠久的儒教文化传统,近年来东亚地区经济起飞,于是号称新儒家或现代儒家的人们就论证:是儒家思想促进了这些地区的现代化。但是,是不是同样也可反过来论证:正是由于长期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所以它们迟迟未能大踏步迈上近代化和现代化的大道;而又正是由于到了现代,儒家的统治衰落了,东亚的经济才得以腾飞。双方的不同论断大概是无法由辩论来解决的。过去的思想的影响也是不断在变化着的,并非是一旦如此就永远如此。我们的思想日新又新,我们对过去的理解也日新又新,所以历史学就望远不断在改写过去的历史。今人可能视古人为荒唐,古人从他们的前提出发,也同样可能视今人为荒唐。今人以为无限地忠君孝亲是愚忠愚孝,古人则可以认为无父无君是禽兽也,真是罪该万死。许多类似的论断和道德信念,彼此相异或相反,看来并没有一个共同的基础标尺。它们可以各自有其不可动摇的而又无需或无法验证的前提假设。有一个谚语说:“趣味无争辩”,事实上信念也是无争辩的。于是剩下来的就只有一种纯形式的共同尺度,那就是一种思想理论越是能容纳可能之多的不同思想内涵就越值得尊敬。现代化的思想如其能够健康地发展的话,就必须一方面尽最大可能吸取已往各种思想的智慧,一方面又在此基础上不断地开拓创新。没有继承就不可能有进一步的创新;同样,没有创新,思想文化就会停滞僵化而丧失其生命力。新的总是从旧的里面产生的,但又不仅是原有的、旧的之简单的重复。思想文化永远是全人类的共业,--尽管其中每个人或每个民族的贡献或大或小、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 就物质层次的历史而言,事物的发展有其必然的规律;但就人文层次的历史而言,则其发展并没有物质事物发展那种意义上的必然规律;--否则历史就不是人的创造而是上帝或大自然所预先规定的了。现代化的历史学正在要求人们放弃前一个时期近代化史学思想所要求于人们的对所谓历史规律也像对自然科学规律那样的无限崇拜和无限信仰。如果我们能破除近代以来这一根深蒂固的迷信,也许我们就能更好地审视并解答我们当前所考察的问题。有时候,人生之模仿艺术远过于艺术之模仿人生,如果我们把思想史也看成是一门艺术,那么或许也有时候是人生之模仿思想史远过于思想史之反映人生。以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是常见的事。一个人的思想更多地也许只是模仿前人的思想更甚于创造自己的思想。因此,过去的历史就并非是死去的化石而是今天仍然融化在我们的血液里,落实在我们的行动中。现在是从过去之中成长出来的,过去就活在现在之中。没有过去的思想,也就没有今天的思想。 在近代化的行程上,是西方思想曾经领了先,这对于中国思想的发展既是一个挑战,也是一个机遇。问题全在于我们怎样善于吸收和利用一切前人的成果,在近代化和现代化的进程中开创自己思想上的新局面。 * 为《西方近代思潮史》一书所写的序论。 注释: 〔1〕这种“旁客”往往是五颜六色、装束怪异的青年们, 百无聊赖地聚集在街头;他们是思想上垮了的一代。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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