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时期崇尚“求真”的学术风气,是历史考证学能够得到新发展的又一个原因。中国史学一直有着强调实录的“求真”精神,但这是囿于传统史学范畴之内的。现代意义上的史学“求真”,始于本世纪初以来对学术“独立”的追求和对学术研究自身的“尊重”。梁启超指出学者应是“为学问而学问,断不以学问供学问以外之手段”。学问的价值,“在善疑,在求真,在创获”(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载《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86页。)。王国维也同样指出:“欲学术之发达,必视学术为目的,而不视为手段而后可”,“学术之发达存于其独立而已。”(注:王国维:《论近年之学术界》,载《王国维遗书》第5册,上海书店1983年版,第96、97页。)顾颉刚则声称,学问“只当问真不真,不当问用不用”。“应用只是学问的自然结果,而不是着手做学问时的目的”(注:顾颉刚:《古史辨》第1册《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5页。)。 传统的历史考证学是以实事求是和无徵不信为基本准则的,这与五四时期要求为学术而学术、视学术为目的而把“求真”作为首要目标的治学宗旨相符合。不同的是,新的历史考证学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有了新的变化和发展。 五四时期以来的历史考证学与传统的历史考证学的主要区别在于,不再把考证的对象放在文献史料的狭小范围内。取得突出成就的,如王国维利用甲骨文等地下出土的实物史料,证实了殷王室的世系,写出了《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和《续考》(1917年);陈垣的《元西域人华化考》(1923年)以丰富的材料、精审的考证获得了高度评价,被誉为“石破天惊”(注:蔡元培语,引自王明译:《陈垣事迹著作编年》,载《纪念陈垣校长诞生110周年学术论文集》,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470页。), “有以合于今日史学之真谛”(注:陈寅恪:《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序》,载《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39页。)等等。新的历史考证学扩大了研究领域,涉及到了民族史、宗教史、思想史、历史地理、中西交流等方面,已经远远超出了以往的文献考证的局限。 值得一提的是本世纪初以来新史料的发现,也为历史考证学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丰富资料。“今日之时代,可谓发现之时代,自来未有能比者也。”(注:王国维:《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载《学衡》第45期,1925年9月。)甲骨文、敦煌文书、秦汉简牍、 明清内阁大库档案以及各地金石铜器的发现和整理,使得历史学研究豁然开拓了许多新的领域,也更加促进了历史考证学的发展。 (三)历史研究与撰述的多元化。 本世纪初以来,与“新史学”的主张相呼应,已经有人采用新的观点与方法撰写中国历史。夏曾佑的《最新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后改名《中国古代史》)(1904-1906)是我国第一部使用进化史观和章节体的形式写成的中国通史。刘师培的《中国历史教科书》(1905-1906)对古代的田制、农器、财政、商业、工艺、宫室、衣服、饮食等都列有专课论述。柳诒徵的《历代史略》(1902年)根据日本学者那珂通世的《支那通史》增改而成。这些新式的历史书,在当时受到了社会的欢迎。 五四时期的历史撰述,受到西方历史观点和研究方法的直接影响,不仅摆脱了以教科书的面貌出现的形式,而且在撰述范围上趋向多元化,在研究内容上趋向专业化,逐渐与现代史学的要求相接近。这里首先应当提出的仍然是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这是第一部成功地用现代学术眼光撰成的中国古代哲学史”,“是中国现代治哲学史的开山著作”(注:耿云志:《胡适与五四后中国学术的几个新趋向》,载《浙江学刊》1999年第2期。)。胡适在这部书中, 以哲学方法为中心来叙述中国古代哲学史,并注意到各派思想间的相互联系,突破了传统的“经学史”或“学案”的窠臼。胡适在此书《导言》中提出研究哲学史的方法是“明变”、“求因”和“评判”,这其实也是现代史学研究中应当遵循的基本方法。30年代以后出现的研究中国哲学史的热潮,不能不联系到胡适的这部开风气的哲学史著作,尽管他一直没有写出《中国哲学史》的中册和下册。直到今天,这部书依然对中国哲学史的研究产生着影响,最近就有人提出,“一部理想的中国哲学史,应包括释义、明理、求因和评判四方面”(注:朱伯崑:《在中国哲学与易学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提要》,载《国际儒学研究》第5辑,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两者间的关系显而易见。 学术史方面的撰述,以梁启超最为突出。梁启超认为:“学术思想之在一国,犹人之有精神也,而政事、法律、风俗及历史上种种之现象,则其形质也。故欲觇其国文野强弱之程度如何,必于学术思想求之焉。”(注: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载《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同时,五四时期为学术而学术、学术独立的要求也是人们重视学术史的内在原因之一。梁启超在学术思想史方面的两部名著是《清代学术概论》(1920年)和《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1924年)。两书所论都是清代学术史,但侧重不同,前者重在“论”,即从整体上考察清代学术的发展过程;后者重在“史”,即对清代学术纵横论列、详细叙述。梁启超的学术史撰述,重在勾勒学术发展的基本线索,尤其注意从各派学术的社会政治和文化学术背景进行分析,而且善于用新的观点看待学术领域,将语言文字、地理、美术、音乐以及自然科学均视作学术史的研究范围。这两部书是梁启超“新史学”理论的具体实践,至今仍是治清学史的必读书。 中国文化史的研究和撰述,从五四时期开始兴起并得到重视。胡适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1923年)中指出“国学的目的是要做成中国文化史”,并论列了一个中国文化史的“总系统”(注: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载《国学季刊》第1卷,第1号,1923年1 月。)。张荫麟在其翻译的《斯宾格勒之文化论》一文中就写道:“斯宾格勒论中国文化亦颇有卓见,然终嫌所知不多,深望吾国宏识博学之士,采用斯氏方法,以研究吾国之历史及文化,明其变迁之大势,著其特异之性质,更与其他各国文明比较,而确定其真正之地位及价值。”(注:张荫麟译:《斯宾格勒之文化论》,载《学衡》第61期, 1928年1月。)1921年秋,梁启超应邀在南开大学举办“中国文化史”讲座,所讲内容是他早就计划撰写的《中国文化史》的第一部分,即《中国历史研究法》(1922年出版)。梁启超晚年对文化史研究的兴趣一直不减,他立志写一部完整的《中国文化史》,但只写成了“社会组织篇”,发表有《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等文章,发起创办文化学院。这一系列举动,对梁启超个人来说,是他对于西方学术思想的进一步反思所作出的表现;而对中国文化史的研究而言,则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对文化史的重视,还与贯穿于五四前后的中西文化之争有着密切的关系。对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欧洲的西方文明究竟应当怎样看待,对中国以及所谓东方文明又应如何认识,尤其是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1921年)一书出版后,关于中西文化问题的讨论成为热点,这也很自然地引起人们对中国文化史的关注。除了顾康伯的《中国文化史》(1924年)、陆懋德的《中国文化史》(1926年)、常乃德的《中国文化小史》(1928年)等文化史著作外,柳诒徵的《中国文化史》有较大影响。柳诒徵从1919年起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讲授中国文化史,其讲稿从1925年开始在《学衡》杂志逐期登载。该书《绪论》称:“盖晚清以来,积腐爆著,综他人所诟病,与吾国人自省其阙失,几若无文化可言。欧战即辍,人心惶扰,远西学者,时或想象东方之文化,国人亦颇思反而自求。……欲知中国历史之真相,及其文化之得失,首宜虚心探索,勿遽为之判断。”(注:柳诒徵:《中国文化史·绪论》,载《学衡》第46期,1925年10月。)这表明作者对于中西文化采取的是一种比较谨慎的态度,至少是在避免肯定与否定的简单回答。反映在书中,“对待史料的态度比较严肃,并以学术文化的陈述见长,因而流传颇广”(注:朱维铮:《中国文化史小史》,载《音调未定的传统》,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3页。)。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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