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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原]礼仪与民俗:从屯堡人的礼俗活动看日常生活的神圣化(2)


    二、“地气”与“土性”:生产活动中的礼俗逻辑
    “男不上山,女不下田”是屯堡村寨中一句关于生产礼俗安排的古谚。其意思是说,按照礼俗传统之要求,男性负责水田耕作,女性从事旱地农活。费孝通曾指出:乡土社会是个“男女有别”的社会。[10](p46-47)因此,当地生产活动中的性别分工可视为屯堡村寨“乡土本色”的一个反映。然而,这种人事安排中所牵涉的深层社会文化意义还蕴涵了屯堡人生产活动中的礼俗逻辑,这是值得进一步探究理解的。
    对于“男不上山,女不下田”的这一礼俗安排的解释,村里一位对“地理”颇有研究的朱先生对我说,田地是有“地气”的,这是土地的精华,也只有吸收了地气庄稼才能生长,所以庄稼要长得好,做农活就要考虑“土性”,水田的土性属“阴”,就要属阳的男人与其相配,而旱地的土性属“阳”,所以女人则去旱地,如此地气就会畅通。朱先生还强调,阴阳相配是一种“科学”道理。一些村民认为,朱先生对“男不上山,女不下田”的这番“科学”解释是一种有些道理的“迷信”思想,而他们认为更“科学”的解释则是:水田耕作是一个体力活,特别是翻土犁田这样的工作是体质较为单薄的女人较难完成的,而旱地里的农活则主要为薅草和采摘,心思细密的女性则会完成得更出色。这样的解释也只是今天当地居民对这一古老谚语的一种功能性的认识。如果注意到,位于河坝两岸的水田主要集中在邻近村寨的核心地带,而位于山坡上的旱地则主要分布于村寨的外围的话,就能明白这种分工并非完全由性别间的体质差异和生产效率所决定,而是由一套文化的逻辑所支持,其不仅可被抽象地表达为一种关于“地气”与“土性”的阴阳观念,也可表现于实际的生产生活经验中。
    实际上,在“男不上山,女不下田”这句谚语所展现的性别分工之中,彰显的正是当地文化观念图式中一种基本的“阴/阳”、“内/外”、“男/女”的象征分类模型。首先,村中的女性被视为一种生活于家庭或社区内部的“外人”,与之相对的则是社区中的男性,他们占据了一个“内”的位置;其次,在邻近村寨的水田与远在山上的旱地之间,也构成了一层空间象征上的“内/外”关系;此外,通过水田平坦宽整的景观特征,以及旱地的远在荒野、起伏散乱的自然意象,在这个“内/外”结构中也蕴涵了一种“文野之别”的隐喻;最后,这种“内外之别”与“文野之分”也体现在了水田中产出的大米与旱地里产出的玉米的价值对比之上,在当地,大米不管是在日常消费还是在象征意义上都比玉米具有更高的价值。在当地几乎所有的仪式与祭祀活动中,大米都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被使用,而玉米却从来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之中。如问及当地主持仪式的“道士”或组织礼仪的“先生”为什么如此,他们会说“科仪”中就是这样要求的,而普通居民则告诉我:玉米是粗粮,大米是细粮,拜神祭祖时当然要用大米来敬,不然要得罪神灵的。在屯堡村寨中,男性与女性、水田与旱地、大米与玉米之间所形成的这种象征关系,即是一种宇宙自然秩序的人文分类结果,也是一种社会组织秩序的制度安排产物。
    当然,在文化观念的结构图式中,将“男/女”、“阴/阳”、“内/外”、“文/野”区分出来,并非是为了造成两者的对立,其最终目的是为了让二者更好地在一种日常生活的实践中形成经验上的“等级协作关系”与象征上的“内外交换关系”。或者按那位颇懂“地理”的朱先生之解释,区分它们是为了更好的实现“阴阳相配”这种“科学”道理。我特别地注意到,在屯堡村寨的水田耕作中,其实有一项农活必须是由女性来承担完成的,这就是“插秧”工作。这项农活可分为“插小秧”(育秧)和“栽秧苗”(栽秧)两道工序,是水田耕种中非常繁复也最为重要的农活之一。每年开春之后,人们要在自己的水田中选一块土质肥沃的田地用于育秧,男人们将土地平整注水之后,妇女们则将悉心培育的、刚发了芽的小秧苗紧密的插在这块水田中,这是水田耕作中最为关键的一步,因为小秧没有插好就意味着在“芒种”时节没有合适的秧苗用于耕种。在当地,插小秧是一项完全由妇女来主导的水田里的农活,此时水田里忙碌着的多是女性的身影。同时在村寨周围的山坡上,也到了“小季”收获的季节。此时山上的旱地里开始出现更多男性的身影,他们把满山的油菜收割下来,整齐捆扎好后搬运回村。此时,“男不上山,女不下田”的性别分工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或者说结构图式中的双端开始发生了交换。首先,在一种经验上的“等级协作关系”之中,原来处于“外”的女人进入了“内”与“文”的领域,并成为水田耕作中育秧的主导力量;而原本处于“内”的男性则开始走到“外”与“野”的位置,并成为旱地耕作中收获的主导力量,通过这种协作交换,双方都进入到了对方的一个较高等级之中。其次,在一种象征上的“内外交换关系”中则可以看到,此时“内部”的成长需要来自“外部”的力量的注入和培育,而“外部”的收获则需要来自“内部”的力量的加入和规整。在问及当地居民为什么会如此安排生产时,他们会说:“这是老规矩,按规矩办事风调雨顺,否则天干地旱,人要遭罪”。应该承认,这“规矩”中虽有一定分工效率的考虑,但更是一种文化的“价值理性”之要求。
    进一步而言,屯堡乡民农业生产中“男不上山,女不下田”的礼俗传统,既是其日常生活中“男女有别”的一种社会性的交换和秩序要求,也是其价值观念中“阴阳相和”的一种超越性的提升和意义追求。所谓的“地气”与“土性”,其实是跟“人气”和“人性”相通的,作为一种表证宇宙秩序与社会结构的生产设计与安排,这种生产礼俗所要彰显的实在意义正是在结构中的男女、内外、文野之间所产生一种等级交换关系。“育秧”与“收获”的时刻,可理解为农业生产中的一种“阈限期”。此时,正是结构中的内外、文野、男女与阴阳的相互“混融”才孕育了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所谓“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礼记•乐记》)依照“天时地序”,屯堡乡民所安排组织的这种农业生产与分工协作,深刻地表现了中国礼仪实践之“内外有序”与“阴阳相和”的观念特质。从中可看到,宇宙创生的原型范式为当地生产中的礼俗活动的实践提供了尊崇的价值体系、思考的参照逻辑和行动的典范规矩。由此,日常的生产在被赋予实在的意义之时,也成为神圣表证的一种形式。
    三、“换气”与“为人”:生产活动中的礼俗实践
    当我们越关注屯堡乡民农业生产的礼俗活动,也就能越发感觉到:从土地中长出的不仅是粮食,也长出人们的社会关系和思想观念,而决定粮食丰收的其实是人们在土地之上的礼俗实践。
    据《屯堡乡民社会》一书的调查统计,在以九溪村为代表的屯堡村寨中,核心家庭占总户数的55.8%,户均4.08人。[15](p131-132)可以说,核心家庭不仅是屯堡村寨最普遍的家户单位,同时也是最基本的农业生产单位。然而,大量核心家庭的存在,并没有使得当地的农业生产活动变得个体化;相反,村寨中的每个家庭都必然与其他家庭形成各种形式的协作生产与劳力互惠的紧密关系。这种现象并非“集体化时期”的生产制度所致,而是一种更为传统的“制度性”安排。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甚至可以把这种分工协作关系和生产人事安排视为一种“社会戏剧”的表演。
    这里我以“栽秧苗”为例,来说明屯堡乡民农业生产中蕴涵的社会性意义和超越性价值。因为栽秧活动严格地受到季节与农作物生长期的影响,所以一切工作都必须要在短短两个星期内的时间内完成,而且这项工作又较为耗时,这样村中的妇女们就会在此时相互帮忙,协作生产,当地人谓之“换气”。作为一种礼俗,换气可视为一项互惠劳力的活动,也是一个家庭主妇向人们表明自己“有人缘”的时刻。村中的妇女会在这个时候去努力“为人”,从而为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去经营一个人际关系的网络。插秧的时节,也正是小季收获的时刻,此时人们还要忙着收割油菜,重整田地,为大季的生产做好各项准备工作。所以在这农活较为集中的半个月内,人手非常吃紧。而一个“人缘好”的妇女,此时就可能调集更多的同村妇女帮助自己的家庭来完成这项生产工作。当然来到这家换气的人越多,也意味着这个妇女也要去更多的人家换气,那么在这半个月内,这个妇女将疲于奔命地到不同的水田中插秧。因此,换气绝非是单纯地为了生产效率而进行的一项劳力互惠活动,而是一种社会礼仪的价值展演。在屯堡村寨中怎样去赢得广泛的“人缘”是一门每个人都应该谙熟的技巧,而换气礼俗则是人们展演这项技巧的一个重要舞台。不去与人换气也就意味着这家人不想“为人”了,所以即使一个家庭可以自己完成这项工作,他们还是需要加入到这项劳力互惠的活动中。在社会的舆论中,人们对于一个男性为自己家插秧是非常鄙视的,这意味着这个家庭想节约一份气力,也就是说,这家人太“小气”了。此外,当村中的妇女来到一户人家换气时,在工作结束后,这家人要置办“伙食”去招待大家,饭菜好不好将牵涉到这户人家会不会“为人”,按村内一位老妇人的话说,“懂礼不懂礼是可以从这伙食里吃出来的”。最后,即使一户人家按自己的实际生产需要发现自己确实不必与太多的人换气时,但这家的主妇还是会帮着她家的亲戚朋友插秧,这就是去“挣气”,是维持亲情的必要途径之一。有时挣气是有一定象征性酬劳的,但妇女们看重的更是通过挣气去“为好人”。由此来看,换气这种劳力互惠活动,作为一种礼俗实践带有强烈的社会性,当来自不同家庭的妇女们,按照换气的规则奔波于全村的各块田地之时,社会在世俗的生产活动中得以显现。
    在“换气”中“为人”,实际上是一种在生产情景下的礼仪表演,是所谓“仁义道德”的一种再生产。人们通过家庭之间的一种深度交换来营造一个社区混融的状态,这正是保证丰产的关键。作为一种价值理性的,而非工具性的生产活动安排,换气礼俗也是一个家庭超越自身的凡俗欲望,并赋予生产活动本身神圣感的关键路径。可以说,通过换气礼俗的实践来“为人”,其所带来的社会关系的交融欢腾状态与生活价值的终极确认体验,才是屯堡家庭通过换气这类礼俗活动来组织生产活动的一个深层动机。村里一位老妇人曾告诉我:“换气就是让外人在你家田里‘插上一脚’,插脚的人越多秧苗就会长得更好”。这句话里暗含这样的逻辑,即自家的田地要获得丰收就须要在一个合适的时刻让外人来涉足。在这里,“自家的田”与“外人的脚”再次构成了一种结构图式中的交换混融关系,寓意换气礼俗其实还暗含着一套深层的象征性交换关系和超越性的价值追求。换气礼俗之中的这种交换行为,充分调动了屯堡人生活世界中各种真实存在的或被想象出来的关系情景,以一种充满了价值判断与道德隐喻的修辞方式,展演了一种对“阴阳相交、天地之合”之宇宙创生原型的模仿。恰如伊利亚德所言,宇宙创生的原型是人类活动的意义之源,也是人类所有活动范式的原型。人类所有意义的行为比如饮食、性爱、工作、教育等等都是对原初宇宙创生事件的模仿,而这样做的目的则是通过对神圣的范式性不断地再现,来使人们能继续存在于神圣之中,生活在实在之中,同时世界因之而被神圣化。[2](p384-404)《中庸》云:“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换气这个礼俗活动的重要性在于,其将丰产的追求、社会活力的来源、个人的社会人格之再生产联系在了一起,从而将丰产与礼治秩序和宇宙秩序之间的关系相互贯通。因此,在屯堡人换气的礼俗活动中蕴含的不仅是一种“交换”,更是一种值得关注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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