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樵(1104-1162)是南宋初期著名历史学家和目录学家,“是中国史上很可注意的人”(注:顾颉刚:《郑樵传》,载郑樵著、王树民点本《通志二十略》附录四,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2068页。)。自其代表作《通志》在南宋行世以来,各种评论意见纷纷出现。在这些意见中,明代布衣学者胡应麟的评论显然值得重视,但学界对此尚无专文论述,故笔者不揣谫陋,试为此文,以就教于学界方家。 (一)论《通志·艺文略》 胡应麟(1551-1602)字元瑞,一字明瑞,尝自号少室山人,浙江兰溪人。曾于明神宗万历四年(1576)举于乡,但他自9岁从里师习经生业时即不以一第为重,故而此后几次北上会试,均落第南还。而在万历五年第一次会试下第后,他即“旋绝进取念”(注:胡应麟:《少室山房类稿》卷九一《先宜人行状》,续金华丛书本。),终身以聚书、读书、研究、写作为务,是著名的文献学家和藏书大家。胡应麟在39岁时曾刊有四卷本《经籍会通》一书,对中国古典目录学史进行了比较全面系统的总结,从其所论各家来看,他对郑樵的评价,所用篇幅最多,这当然反映了他对作为目录学理论家和实践家的郑樵的重视。对此,钱锺书已经有所指陈。钱先生说:“胡元瑞《少室山房笔丛》卷二(云)……按,实斋(章学诚号实斋)《易教》、《文集》两篇议论,四语囊括。同卷称郑渔仲(郑樵字渔仲)《校雠略》皆前人未发,复屡引渔仲《通志》,又与实斋有同嗜。卷十三云……实斋《史德》、《文德》两篇指归,已为抉发。不知实斋曾读元瑞书否?”(注:钱锺书:《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63-264页。)然除此之外,钱先生再无一语论及胡应麟对郑樵的认识和评价情况。考察胡应麟全部传世遗文,可以看出,胡应麟不仅对郑樵学术表示了极大关注,更为重要的是,他对郑樵的评论,详核精到,既探其学术之本,又索其致误之由,并能由其目录学成就入手,进而论及于其学术全体。 首先,胡应麟从宏观上对郑樵的得失关键进行了把握。他说:“《通志》殊有绝到,而持论过当,力不副言。”(注:胡应麟:《经籍会通》卷二,载《少室山房笔丛》,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8年版,下同。)这就明确指出,郑樵既有“绝识旷论”(注:章学诚语,见《文史通义》内篇四《申郑》,《章学诚遗书》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下同。),又存在着“高自称许”(注:马端临语,见《文献通考》卷二○一《郑夹漈通志略》,中华书局1986年版(据商务印书馆十通本影印)。)的缺点。此论深得自诩最为知郑之学的清代史家章学诚的认同,他说:“郑樵校雠,实千古之至论,而艺文部次,不能自掩其言。”(注: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文史通义新编》外篇三《上晓徵学士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立论高远,实不副名”(注: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四《申郑》。),“例有余而质不足以副。”(注:章学诚:《文史通义》外篇三《与邵二云论修<宋史>书》。) 关于《通志·艺文略》,胡应麟指出:“郑氏《艺文》一略,该括甚钜,剖核弥精,良堪省阅。第通志前朝,失标本代,有无多寡,混为一途。”“郑渔仲一概钞入,不复辨其有亡,大误后学。”“《通志》所载,今古混淆,靡从考核,甚为惜之。”(注:以上引文见胡应麟:《经籍会通》卷一、卷三、卷四。) 又说:“《晏子》,墨之宗也,而刘氏《七略》列于儒之首(见《汉书·艺文志》儒家类,后世史志皆入儒家类,郑樵《艺文略》诸子类“儒术”首列《晏子春秋》);《董子》,儒之杰也,而郑氏《通志》列于墨之终(郑樵自注云:“其说本墨氏。”而《汉书·艺文志》则云难墨子,后世史志皆入儒家):皆类例之大病也。又《通志》(《艺文略》诗总集类)有崔光《百国诗》四十三卷,检光传,乃知光答李彪百三郡国诗,国为一卷,《通志》书名、卷数皆误。此或因仍前史,然光传失考,亦郑之疏也。”(注:胡应麟:《经籍会通》卷二。)“郑渔仲《通志略》,宝货(应为“货宝”)类有《玉格》一卷,似钱谱香谱之属,而下题段成式撰。遍考诸家书目,无所谓《玉格》者,意非出段氏,而别有撰入。第注成式姓名甚确,则谓《杂俎》目中所列审矣。考《杂俎》‘玉格’一门,皆谈二藏事,绝非品玉之书。盖亦因段氏门目而误也。”“《(续)树萱录》,宋王銍性之撰,盖幻设怪语,以供抵掌,取忘忧之义。而郑樵列于种树家(见《艺文略》史类“食货种艺”),大为可笑。”(注:引文见胡应麟:《二酉缀遗》卷上、卷下。载《少室山房笔丛》,下同。)“郑氏《通志》概徵往籍,而昔人著作之旨,亡所发明。”(注:胡应麟:《经籍会通》卷二。) 这里,胡应麟在基本肯定《艺文略》的同时,也指出了郑樵的失误与不足。按郑樵的本意,其《艺文略》是要做成“纪百代之有无”(注:郑樵:《通志·校雠略·编次必谨类例论》(之五),王树民点校《通志二十略》本,下同。)、“广古今而无遗”(注:郑樵:《通志·校雠略·编次必记亡书论》(之二)。)的通史性艺文志,从而将各门学术的本末源流、先后因革明晰地表现出来。这就势必“于古今之书不问存亡,概行载入,使其先后本末具在,乃可以知学术之源流”(注:余嘉锡:《目录学发微》,巴蜀书社1991年版,第11页。)。因此,胡应麟说他“该括甚钜,剖核弥精”,首先说,是很符合郑樵的学术本心的。再从郑樵的学术实际考察,胡应麟的这一评论也很恰切,这可以近现代目录学名家余嘉锡之论为证。余先生说:“《艺文略》虽不免抵牾讹谬,而其每类之中,所分子目,剖析流别,至为纤悉,实秩然有条理。”(注:余嘉锡:《目录学发微》,第10页。)但是问题在于,在通记有无的同时,郑樵却忽略了对各种文献“存”、“佚”的注明。《隋书·经籍志》在著录群书时,曾有“梁有今亡”的著录方法,如史部正史类:“《齐纪》二十卷,沈约撰。梁有江淹《齐史》十三卷,亡。”但郑樵却未能很好地继承这一著录方法,而于一切古来之书,不论其存佚与否,全都不注存佚。这对于郑樵自己来说,并不影响他“穷百家之学”(注:郑樵:《通志·校雠略·编次必谨类例论》(之二)。)的宗旨,但于后人考证则不仅无裨实用,而且还很容易为其误导。此即胡应麟所说的“靡从考核”、“大误后学”。这是郑樵《艺文略》的重要失误之一。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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