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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荣祖教授访谈录

问:汪先生,我们读过您的《史传通说》,很受教益。这本书以刘勰的《文心雕龙· 史传篇》为基础,列二十四目,“融通中外,参验古今”,在史学理论方面,多有精深 之见。您写作是书所用的文言文,亦深为钱钟书先生嘉许,誉曰“笔语雅饬”,这是很难得的,可否给我们谈谈您的治学历程?
    汪:我对文史感兴趣比较早,也有些机缘。我1940年在上海出生,七岁时,就跟随父 母到了台湾。我在南台湾长大。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也就是1949年到1950年之间,正 好大陆撤退到台湾很多人。我父亲是安徽人,有很多安徽的同乡找我们。其中有一位,是安徽姓吴的,叫吴博全,他是淮军将领吴长庆的后人。他对文史有造诣,会作诗。据 他说,他的老师是前清翰林许承尧。许承尧也是安徽很有名的诗人。他在我家没事做,就教我中国古典诗词及古文,教我作诗。我们成了忘年交。我现在回想,他就是我的古 典启蒙老师。因为我们接受的已经是新式的教育,从上幼稚园、上小学,很少接触到中国古典的东西,经史旧学已不可能在现代学校教育中获致,惟有靠旧学有根底的人引导 ,而我得到了这个机缘。当然这也是很偶然的。后来我在读高中的时候,就看“四史”的列传,看了感到很有意思。于是就决定考大学历史系。1957年进了台湾大学历史系,在台湾大学历史系四年当中,给我印象比较深而且帮助很大的是一位叫徐子明的老教授。他出身世家,家学渊源,四岁开始读“四书五经”,古书念的很多,于旧学有极深的造诣。以后他又考上了上海的南洋公学,那时开始兴新学堂了嘛,在南洋公学他与陈寅恪是同班同学。后来他出国到美国威斯康斯拿到学士学位,又到德国海德堡大学获西洋中古史博士学位,亦深通西学,1915年回国在北大教书,黄侃是他的结拜兄弟,傅斯年是他班上的学生。他虽然接受了西洋的教育,但他还是反对五四新文化,尤其是反对取消文言文,写白话文;他说提倡白话文,以后中国的文言文就没人能读懂了,大量的古籍也将成为天书。他因而视陈独秀、胡适等新文化健将为仇雠。因为北京大学是新文化运动的中心,以后他就转赴南京中央大学。抗战胜利后又自中央大学转往台湾大学。他骂胡适骂的很厉害,而台大仍是“胡适派”的天下,他因出版《胡祸丛谈》一书而遭到排挤和孤立。很多人视他为“顽固派”,不选他的课,而且传言说他老古板,不喜欢女生,我太太与我同班,她都不敢选他的课。我选了他的课,成为他的“知音”,也成为他以救世之心教导的受益者。他开的课我都选了,有一整年,只有我一个人选他的课。他的专长其实是西洋中古史,因为选听的人少,他以后就不再讲这个课,而开古史选读,读《左传》、《战国策》、《世说新语》、《史通》等书。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讲解,这对我帮助很大。如果《左传》、《战国策》这些文字全部懂的话,你看《史记》、《汉书》以及其他古籍就不会有问题。1962年出国以后呢,我先在奥勒冈大学读美国历史,因为我既然到了美国,就要以美国史为主,尤其是对美国的外交史,我很感兴趣。后来拿到了硕士学位,我转学到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但在选择研究方向上,心里颇有矛盾。如果继续读美国史,由于研究的人很多,做的太细,美国史又短,所以论文题目做的很小,我觉得很没意思,恰好这时我在华盛顿大学遇到萧公权老师,他是研究中国政治思想史相当有名的一个学者,于是我就跟他学思想史。在研究所,虽然在他退休的时候我还没有毕业,可我的论文等于是他指导的。获得博士学位后我就到维吉尼亚教书。1979年中美建交后,中美间成立了一个“美中学术交流协会”,从1980年开始,两国开始互派学者。我是第二届被派到中国的访问研究学者,这一届共22名。这样1981年我就从美国到大陆进行了为期八个月的旅行和研究,这也是我第一次回大陆。当时研究学者必须有一个挂靠单位,我挂靠在上海复旦大学。我的研究题目是“章太炎研究”。这次到大陆,我很有幸认识了钱钟书先生,我跟他很谈得来。他比我长三十岁,当时他七十一,我四十一,我们也成了忘年交。以后我每次到大陆来,都去拜访他,昨天我还去看了杨绛先生,很高兴她的身体仍然健朗,还一起步行到街上吃馆子。我在八、九十年代来北京五次,与钱先生见过四次面,他给我很多启发,尤其是他的《管锥编》、《谈艺录》,在新版的《谈艺录》的序中,他还提到我的名字。我们通信很多,他给了我七十多封信。我写《史传通说》受到钱先生的启发,他还为这本书写了序并题署书名,至今犹令我感念不已。我现在回想,这几位老师都是给我启发特别大的。我能写一点古典诗,能写比较流畅的文言文,与上述先生的教益和影响都是分不开的。我跟周一良教授也很有来往。我1981年来的时候,跟蒋天枢、唐长孺先生都有来往,还与两位唱酬过诗。唐先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史学家。我最初写《史家陈寅恪传》的时候,还以为他是陈寅恪的弟子。他的治学风格很像陈寅恪。其实他是吕思勉先生的学生,不过他承认受陈寅恪的影响很大,他在一首诗中曾说是“教外别传”。与这些先生交往,使我获益良多。
    问:从台湾大学到美国求学,您最深的体验是什么?
    汪:我刚到美国的时候,台湾的教育方法跟大陆差不多。可是,中国与美国却是有很 大差异的。差异在哪儿呢?我们在大学里,批判的能力没有培养,还是填鸭式的,老师 讲,学生记,最后老师出个题目考考就完了,就是不训练你怎么样看问题,发现问题, 对这个问题的批判。我刚到美国的时候,做研究生,他们开了很多seminar,像是专题讨论会。当时台湾还没有,后来是有了。就是教授带几个或十几个学生,大家一块讨论 问题啊。刚刚开始的时候很不习惯,也不晓得说些什么。这个要训练才行。另外练习写文章,我们写了很多,尤其是念历史的,所谓写paper,讲课其实变成次要的。你去找 一个书目,开始写书评。我觉得到现在为止,无论在台湾或大陆,书评的风气都还没有起来,就是不太写书评。像美国的研究生,一个学期都要写很多书评,你看了书,就得 写书评。你看美国的学报、杂志,书评一大堆,几乎一半以上。这就是说,你看书,看书并不是说你看了就算了,你看了以后还要有批评,要有心得。做教授的也要写书评,表示你有这种审判的能力。像西方,的确是有这种批评的风气。当然人到底是人,譬如你被批评了,心里总有点不舒服,可是他们有比较长久的传统,颇有一点“我爱吾师,我更爱真理”的味道。当然,百分之百是做不到,不过,就是学生批评了老师,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是我觉得在台湾、在大陆,熟人之间如果批评的话,可能感到不高兴,甚至压力很大。还有写文章的时候,他们要求的格式非常严格。文章的格式,比如像注脚,注的形式一点都不能马虎,如作者、书目、页码、出版年代,都注的非常详细,可是你又不能烦琐,如你的文章要引人家的东西,怎样引法,要明白而且简洁。讲起来这些跟内容是无关的,可是养成这个学术习惯很重要,所以后来我们写文章,注脚注释都是非常合格的。美国芝加哥大学出了一个标准手册,就是写文章要遵守的规则,你一定要按着手册的要求去写作,不然的话,编辑一定要你改。还有一点,到了研究院,我觉得西方对语文还是很重视的。尤其是念历史,除了你的母语之外,还要通过两门外国语,英语不算外国语。所以我后来选了法文和日文。不过现在的要求有所降低,就是上一下课,考试一下,考试基本上是笔头翻译,如把法文或日文译成英文,要求不是很高了。我觉得我们中国人在外语上最主要的还是英文,不但会读、会写,还要听得懂,能够说,达到完全能够应用。这几点是我刚刚到美国,进了研究所,印象最深刻的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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