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的西学不如钱钟书那么深,因为钱钟书对西方的几种语言,可以说相当精通了 ,尤其他的英文,好极了。陈寅恪能用一、二十种语言,可是他都是只会看书,作为工 具。他的英文都是满有限的。他都可以看,可是程度那就不能跟钱钟书比了。钱钟书的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这四种语言他都掌握得很好。当然,陈寅恪所处的时代要比我们差,因为战乱,生活不安定。我相信他如果有我们这样的环境,他会有更大的成就。而且中古那段他后来不搞了,只搞唐代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涉及的确实比较广,而且逃难吗?他的书散失的很厉害,著书非常困难。他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在这种情况下,他都只能点到为止。他的文章也是短短的,可是涵盖得很广。我感到,像陈寅恪这样的人,可以超越,又不可能超越。可以超越,因为在他之后必定还会有伟大的中国史学家出现。但又不可能超越,因为他的特殊成就不可能超越,就像没有人可能再写一部超越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一样。 在陈寅恪研究中,有人刻意强调他所讲的学术独立,学术自由,并以此说明他与共产党的对立,我觉得并不尽然。其实讲学术独立、学术自由,是他一贯的主张,并不是专 对共产党说的。他给王国维作的挽辞中就提出了;在国民党统治时期他也大谈学术的自由精神。新中国成立后依然坚持这一点。他说独立自由,就是不希望政治干扰学术,这是很明摆的事情,也是他对那个时代的要求。像在别的地方,根本不必要提这个东西。可是我觉得他讲的自由独立,不完全是政治的因素,学术思想本身也是要活跃,要自由独立。1932年,他在清华大学给学生讲《晋至唐文化史》课程的研习方针时说过:“本课程学习方法,就是要看原书,要从原书中的具体史实、经过认真细致而实事求是地研究,得出自己的结论,一定要养成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批评态度。”当然,有的人会抓住这些做文章,专门抓这个微言大义,大做文章。前年我在德国参加讨论中西史学的会议,就有人把陈寅恪当作跟共产党对立的英雄,其实没有那么严重。我觉得共产党根本没有把他当作威胁,陶铸还一直照顾他,他也没发表什么有争议性的东西。他不参与政治,他那些诗也不是给人家看的,根本没有什么影响。我听蒋天枢先生说,陈寅恪作诗等于发牢骚。这也很正常,从古以来,诗人都是借诗发牢骚。他不满意的时候就发,还寄给好朋友看,包括寄给汤用彤。汤用彤当时比较佩服毛泽东,他觉得陈寅恪怎么可以这样,他也看出陈寅恪在发牢骚啊。据蒋天枢说,汤用彤把陈寅恪的诗给毛泽东看,讲的不好听的话就是打小报告啦,可是毛泽东看看,笑了笑,根本没有什么,毛泽东也是会作诗的,他晓得这个传统,所以根本不是那样对立。研究陈寅恪,要实事求是,不应把他与政治牵强附会得太厉害。 问:汪先生,可否从国际史学发展的趋势,评价大陆近20年来的史学发展? 汪:这20年我认为有很大的发展。老实说,以前我们看大陆的史学文章,尤其是五六十年代的文章,感到很教条,特别是在中国近代史方面。最近20年,思想比较活跃。就 说中国历史吧,在人才、资源或史料方面,有很多地方是国外不能比的。搞中国学问的话,中国大陆还是最好的地方。像吴怀祺先生搞的十卷本《中国史学思想史》,在国外是搞不出来的,不可能写出一部十卷本的中国史学思想史,但我还没看内容。国内仍有一些非常优秀的史学家,如田余庆教授,他在魏晋南北朝方面可以继唐长孺、周一良之后,他的两本书《东晋门阀政治》、《拓跋史探》,都很精彩。 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研究历史是很重要的,问题是不能把它当作教条,甚至把中国的历史套到马克思的阶段说。不管套得进去套不进去,非套不可,这个就不对了。把马克 思主义当作一个很重要的历史哲学,这是不成问题的,像台湾为了反共,不准看马克思的书,这又是另外一个极端。在西方有很多人不接受马克思主义,这也是不对的。我觉得马克思主义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历史哲学,它有它的体系,历史学可以借鉴,可以作参考,作为启发,作为一种思想资源,但不要去套它。我今天讲,历史学不可能像自然科学那样精确,自然科学的规则是没有例外的,比如太阳从东面升起,到西面落下,它不会出轨的。春夏秋冬是不会颠倒的。历史学是研究人事的,就没有这样的规律,所以你一定要找出像自然科学那样的规律,是不行的。与五六十年代相比,我觉得近20年大陆史学最明显的进步,是思想活跃,是不断克服教条主义,从史实出发,根据史料研究问题,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问:根据您的治学经验,您认为中国史学史应该加强哪方面的研究? 汪:中国史学史,在中国老一辈中,金毓黻的书还是不错的。后来的许多史学史著作还是在金毓黻打下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今后写作史学史,是不是可以避开数人头,如 司马迁、班固啊之类,不要以人、以史家作为顺序,而是看史学的概念,史学的思想是怎样演变的。研究中国史学史更深入,必须从中国史学史中概括出史学理论,这样的话 ,史学史和史学理论才能真正结合起来。现在西方的所谓史学理论是从哪里来的?它也是从西方的历史经验与西方文化中来的。既然西方可以产生史学理论,为什么中国的历史经验、中国历史传统产生不了理论,没有这个道理。事实上,关于讨论中国史学理论的很少,讲来讲去就是《史通》、《文史通义》。我觉得中国史学的很多理论不光在这两部书里面,其他经部、史部、子部、集部书里面都有。中国的大量史诗以及很多名人的书信、文集,都可能是蕴含史学理论的宝藏,现在还没有很好地去挖掘出来。过去的很多诗人都懂中国历史,历史家都会写诗,那个时候文史不分,他写历史的时候规规矩矩,力求实事求是,可他写诗的时候要抒发他的感情。我看有很多诗人,在抒发感情的时候,就包含着他对历史的看法。如讲项羽、讲刘邦,各种意见都有,各种评论都有,很丰富的,像这种能够提炼出来,具体用点功,能够发现很多带有理论性的东西。你比如,中国史学家有一个很突出的东西,就是“讳”,陈垣写过《史讳举例》,“讳”现在讲起来不好,等于史学不真实了嘛,等于把真相给遮住了,不客观了嘛,假如以西方史学的标准来看,是中国史学的一个缺点,你为什么要忌讳呢?你为什么要把真相给讳掉?可是我们来看呢,讳是有原因的。因为根据儒家的伦理,你自己不能直称父亲的名讳、皇帝的名讳,甚至皇帝的死,不能说死,叫“崩”。这种讳是不是把真相遮住了呢?并没有啊!假如遮住了,陈垣就写不出《史讳举例》。他《史讳举例》指出哪里是讳,应该是怎么样。对中国史学的这种现象,我自己创了一个名字,叫“讳而不隐”。“讳而不隐”我觉得就是中国史学的一个理论,因为在儒家的道德环境下,非得这样不行。虽然它讳了,但真相并没有掩盖,这也是一种理论吧。这只是举一个例子。我想还可以发掘出很多,那就很有意思。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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