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汪先生,您这些年不断地往返于美国、大陆、台湾,对台湾史学界的情况很熟悉 ,能不能给我们谈谈台湾史学界的情况?台湾的史学史、史学理论研究情况怎样? 汪:台湾史学界是有区分的,是很复杂的。三年前,民进党上台。国民党在台湾执政5 0年后被选票把他们选下来了。民进党那批人是倾向于台独的。本来它的党纲就是主张 台独的嘛。陈水扁就是民进党当选的人。在大陆和美国的压力下,他提出“四不一没有”,保证他在位时期,不宣布独立,稳定局势。可是呢,他的倾向可以看得很清楚。故宫博物院最代表中国文化,他上台以后,他用一个主张台独的人做院长。还有国史馆, 国史馆就是中国的国史馆,他也找一个主张台独的人去做馆长。他的整个政策就是想“去中国化”。这个在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在历史方面,他为了去中国化,老是强调台湾的本土性。比如台湾的历史尽量想跟中国大陆脱钩。他们认为,台湾只有四百年的历史。开始是荷兰人啊。殖民者外来政权中,荷兰、葡萄牙、郑成功一直到蒋介石,都是外来政权,而且还修改中小学教科书。在我来之前,还参加一个会,讨论高中教科书,引起很大的争论。原来写历史教科书,都要用“教育部”定的标准本,1988年以来,台湾搞自由化,这是不错的,但民主化有问题,就是没有法制化。自由化就是太自由了,随便乱讲,没人管,所以这个教科书,各个出版社都可以出版。但也有一个规定,就是“一纲多本”。纲是纲要,也就是指导原则。实际上他们制订的这个纲就有问题。这个纲受到去中国化、强调本土的影响,所以“一纲”一出来,就引起很多人的反对,尤其是历史学界。当然也有人赞成。问题在哪里?高中三年的历史教育,第一年是光读台湾 史,就是所谓的“同心圆”理论,即先念台湾史。第二年读中国史,可中国史又太长了,有几千年的历史,于是就把明朝去掉了。明朝因为跟西洋有来往,就把十六世纪以后 的中国历史划到世界史。第三年学世界史。这下子好了,明朝是世界史,清朝也是世界史,连中华民国史也是世界史,岂不是开玩笑。很明显,这里面有台独的意识形态在作 怪。 台湾史学界研究台湾史的很多,这种研究并不是作为中国史的一部分,而是突出它的本土性,是去中国化的一种反映,当然,其中也有实用的因素。大家都讲台湾史嘛,研 究台湾史好找工作,去教地方史,申请课题也好申请,当局比较支持,在政策上、科研 资金支配上都占优势,所以研究生念台湾史的不少。 台湾搞史学史研究的比较少。据我所知,终生研究史学理论、史学史、史学方法的就一个杜维运。他是专搞史学史的。他写的史学史方面的著作比较多,诸如《清代史学与 史家》、《赵翼传》、《与西方史家论中国史学》、《中西史学比较》等,他又写了三 卷本的《中国史学史》,目前已经出版了两本。他与他的学生黄进兴还编了《中国史学 史论文选集》三册。其他学者如逯耀东、黄俊杰、黄进兴、李纪祥、戴晋新、雷家骥、周梁楷、张荣芳、林满红、彭明辉等也研究史学史。台湾没有专门的史学史专业,但研究生可以在史学史领域里选题作学位论文。 问:我们知道,在研究陈寅恪方面,您是比较早的,出版了《史家陈寅恪传》、《陈寅恪评传》。你是怎样走上陈寅恪研究之路的?近几年,研究陈寅恪成为热门,您认为 陈寅恪在20世纪中国史学史上占有怎样的地位?如何看待近年的陈寅恪研究? 汪:我那本《史家陈寅恪传》最初是1976年在香港出版的,确是最早的一本陈寅恪的传记,这个初版本篇幅比较小,只有7万多字。1976年的时候,大陆还没有开放,根本 不晓得他晚年还有别的什么著作,仅根据海外可见的资料,对陈氏一生作较为系统的叙述。1981年我来大陆,在研究章太炎的同时搜集陈寅恪的资料,访问了他的学生、家人 等,回去以后,又增订到15万字,1984年由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出版。1997年又增加到20万字。南昌的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就是这一版本,因为他们出版的是一套丛书 ,丛书的总名称叫做《国学大师丛书》,各传记均称“评传”,故易名为《陈寅恪评传》。但这个本子有的地方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任意改动,还有不少错字,很不满意。不过,1997年台北的联经出版社又出了最新的修订本。 我在大学就读过陈寅恪的书,很感兴趣。他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对我很有吸引力。开始看觉得排比史料,很繁琐,后来感到他的文章很有内 容,能够从很小的方面看出大问题。好象看一个长卷,打开后感到愈来愈精彩,我欣赏极了。从那时起我就注意搜集他所著的书与文章,以及有关他的论述,凡是陈寅恪的东西见到就收藏。可以说,我对陈寅恪先生是心仪已久,所以我从美国研究所毕业以后用中文写书,首先就准备写他。 近些年来,研究陈寅恪的很多,我想这也是必然的,因为陈寅恪确实是一位值得研究的史学家。很多人称陈寅恪为教授,为一爱国主义者等等,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位通儒 ,通儒有别于专家学者。今日环顾中外,专家学者比比皆是,而通儒绝鲜。他也是一个伟大的人文主义者(a great humanist)。这包涵他所具有的人文品质与人文素养,他在 人文学中已达到通儒的境界,而其人品,尤表现出高贵的书生风骨,令人有“心向往之而不能至”的感慨。至于陈寅恪在20世纪中国史学史上的地位,我觉得他是一个很特殊的历史学家。香港的许冠三先生把他说成史料学派,我觉得有问题。史料乃任何史学流派或任何像样的史学家必须共同重视与遵奉的,说不上是一种特点,也不是一种特长。再者,陈氏从未说过历史学就是史料学,也未尝如此认为过,他跟傅斯年不一样。 陈寅恪的学术根基主要的还是由于家学,从这一点看,像陈寅恪、钱钟书这种人以后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有了,以后当然还会有比他们更聪明的人,但不大可能出现他们这样 的人,为什么呢?他们等于是搭上最后一班车。中国的文史之源,从先秦一直到晚清到民国初年,他们正好接上。陈寅恪在十几岁的时候读的书,大概有的是今天的国文教授都没有读过的。他正好接上中国的传统学术,然后又有机会到国外去留学。钱钟书在中小学时就上教会学校,再加上家学,这种机会现在人也少之又少了,以后更没有了。所以就不可能这么早就打下那么深厚的文史基础。现在的小孩读小学,并没有把将来成为文史专家、历史家作为人生目标。他们都是读一样的小学课本,这种课本对将来学习物理、化学的人是够了,但对学文史的,实际上很不够。所以,陈寅恪这一代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们前面的人也不如他,因为他们没有西学。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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