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议论更为精警之处,是陈垣先生笔意纵横,借论述僧徒拓殖、艰苦开辟不毛之地,而尖锐地谴责腐败的统治者断送了大好江山。在卷四中,陈先生搜集了大量材料证明:“滇黔之开辟,有赖于僧侣。”“无人到处惟僧到,无人识路惟僧识。”并且赞叹僧人富有探险精神,又不避艰苦,勇于跋涉,“滇黔新辟,交通梗阻,人迹罕至,舍僧固无引路之人,舍寺更无栖託之地,其不能不以僧为伴,以寺为住者,势也。”嗣后笔锋一转,沉痛地感慨大好江山竟遭沦丧!他说:“按祖宗之遗我厚矣,似此广漠无垠之土地,取无尽,用无竭,进退绰有余裕,吾何修而得此!乃我父老昆弟,优游卒岁,淡然置之,徒使三五缁流,託足其间,刀耕火种,是自弃也。诗曰:‘子有廷内,弗洒弗扫,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岂不痛哉!”在日寇占我半壁国土的特定条件下,陈垣先生引用《诗经·山有枢》的诗句,乃是斥责统治集团把祖国领土拱手让给敌寇的巧妙笔法。 陈先生在书中自觉体现时代精神的特点,还突出地表现在他以是否保持民族气节的大是大非为标准,评判一切人,做到烛幽抉微,见解透彻,对我们富有启迪意义。 他指出,明末遗民中有的人功过各有,不能因其过而掩其功。只要是事关民族气节的原则问题,都应严正地作出评价,毫不含糊。如卷三论杨文,他原以画闻名,为董其昌、吴伟业所推扬、倾倒。但他与马士英有戚亲关系,故“干士英者辄缘以进”,借杨氏以托情求仕,故为世所诋。但陈先生认为他的过失不应掩盖他的民族气节,故此郑重地记载他抗清及殉难经历:“福王时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常镇,兼督沿海诸军。清兵破南京,命鸿胪丞黄家驻苏州安抚,文袭杀之于嘉定,遂走处州。唐王立,进浙闽总督。顺治三年七月,清兵入闽,文急移军仙霞关,清兵已间道先入,不能御,退至浦城,被执,不屈死。”陈先生还特别强调人们对杨文为国死节的肯定,说:“世亦亟称之。” 凡是坚守民族气节者,不让他受到掩盖或曲解,而凡是辱没气节者,则不让他谬得虚名。因此对于前人赞扬不合事实者,书中也公正地加以揭示裁断。如卷三论陆天麟,他与石峰宝月等僧人交往密切,故得到“以气节相砥砺,不更仕新朝”的评语。陈先生作了深入分析,穷其底蕴,论定这种称誉与事实不符,指出:“集中有僧友石峰、息尘、慈衲、云庵、谈空、宝月诸上人,禅味诚为浓厚。然吾读其诗,有乱离之痛,无故国之思,知其身家之念重,故国之念轻也。”关于陆天麟经历的一个关键问题是他何时参加岁贡考试,陈先生指出记载矛盾之处:《黎县志》所载为康熙时岁贡;李坤为陆天麟《烟坪诗抄》作序,改为明岁贡,《滇南遗民录》遂据此列其为遗民。陈先生判定《黎县志》所载为得实,因为集中有宝月上人一首云:“宝月上人,予故人也,壮岁为僧,莫知所往。今与友辈走町小试,偶遇曲江邑中,坐谈而别。”他的诗句中也有“笑我青衿销绿鬓,念师白足耐黄尘”之句,陈先生据此判断说:“则其乱后赴郡应试,已自言之矣。”然后又举出陆天麟第二次为求仕而赴试的事实:“集中又有辛丑岁初抵滇城一首。顺治十八年辛丑,云南补加庚子乡试,疑即乱后赴省试也,澂江赵士麟,即本科举人,卷上昆明送麟伯赵孝廉会试有云:‘都门会试期吾党,马首题诗拟隔年,假使朝廷推谕蜀,滇南文物让君贤。’何尝有不仕新朝之意,欲为赵士麟而未得耳!”这些证据,足以证明陆天麟实在称不上保持民族气节,“身家之念重,家国之念轻”,对他正是确评。陈先生还联系到历史上士人急切谋求个人仕进、将故国抛到脑后的教训,指出陆天麟与那班人如出一辙,所以应受到责备。陈先生务求历史上功过善恶昭然无隐的做法,在抗战时期确有征戒世人的现实意义。 象这样站在时代高度对人物思想倾向进行剖析的特色,我们还可以再举出卷三对王弘祚的评述作为又一有说服力的例证。王弘祚,字懋白,云南永昌人,原为明户部郎中督饷大同,明亡后仕清,官至兵部尚书,晚年退仕后,曾表示发心学佛。《宝华山志》载其致僧人见月的信,示忏悔之意,云:“第自通籍以来,日在风尘劳攘中,忽忽三十余年,都向忙里虚度。客春自揣黔技久穷,马齿渐长,具疏引年,获遂丘壑之志。去冬抵金陵渐憩,距灵鹫峰头咫尺,尚未得沐慧海之清澜,饫醍醐之精液,何缘艰一至是耶!先致慕悰,嗣图斋沐身心,顶礼法座,俾三十年大寐,一朝顿寤。”据此,陈先生剖析了王弘祚极力想掩饰自己仕清行为的心迹,严肃地指出他并不值得同情,相反地应受到谴责,故说:“综其一生,无灾无难,蹑足公卿,有何可悔?假令大同一役,戢影云冈,访刘孝标之遗踪,效文祖尧之高蹈,未必即为饿苹。乃不此之察,唯阿苟容,既返江南,闻文祖尧、杨永言之遗风,岂不自惭形秽!”并且进而论定王弘祚丧失民族气节,不仅是一人之耻,而且辱没云南全省:“迨乾隆传贰臣以辱降虏,云南竟得弘祚一人,全滇为之失色。君子悲其以一念之差以至于此也,悔何及矣!”这是郑重地告诫人们:处于危难关头,必须对坚守民族气节作出明确的抉择,丝毫不能动摇,否则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以“坚守民族气节”作为评判功过的最高标准,使陈垣先生对一些问题能突破旧的框框,提出新的见解。如明代宦官一向受人唾骂,但陈先生发现宦官中也有志节高尚的人物。他举出《戴南山集》中述及和尚犁支写了有关南明抗清的记载,引起戴名世的重视。陈先生评论说:“犁支虽阉人,然国变后能学道,又能留心当代史迹,盖有心人也。”故加以表彰。陈先生还以锐利的眼光,对同被指责为明末两大权奸的马士英、阮大铖提出应区别对待的新看法。他说:“弘光阁臣贵阳马士英,兵败后,亦削发入四明山中,为清兵擒戮。”证据见刘銮《五石瓠》,又据《明史·马士英传》:“清兵破扬州,逼京城,王出走太平,士英奉王母妃,以黔兵四百人为卫,走杭州。……明年大兵剿湖贼,士英被禽,诏斩之。”陈先生认为正史与笔记所载相符,当属事实,并评论说:“惟士英实为弘光朝最后奋战之一人,与阮大铖之先附阉党,后复降清,究大有别。南京既覆,黄端伯被执不屈,豫王问:‘马士英何相?’端伯曰:‘贤相。’问:‘何指奸为贤?’曰:‘不降即贤。’谅哉!马、阮并称,诚士英之不幸。” 总之,陈垣先生把热烈表彰爱国精神和民族气节作为鲜明的标准,贯穿于《明季滇黔佛教考》全书之中。他所言“提倡有意义之史学”,就是要自觉地在学术研究中体现发扬民族正气、鼓舞人们抗战意志的时代要求。时代的推动,使他跨出了考证学的局限,不再满足于广征史实、辨其歧异、究其原委,而要做到把考辨的深厚功力与精采的议论分析结合起来。因此《佛教考》的撰著对于陈垣先生毕生的治学都具有重大意义,它是陈垣先生学术升华的重要标志。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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