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问世之后,史学家和文学家都“谓之实录”。但史学家讲的是科学的真实,即实录历史事实成为信史的真实;文学家讲的是艺术真实,即“实录生活”,反映生活(过去的和现在的)本质的真实。这两种真实的区分在当今之世是明确的,但在司马迁的时代,反映在《史记》里,这两种真实的关系如何呢?是否既有区分又有联系呢?笔者认为,这两种真实在《史记》中重叠交叉,具有“模糊”、“混沌”的特征。形成这一特征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与司马迁所处的艺术、科学和哲学尚未分家、浑然一体的历史条件有着一种天然的内在联系;一是与司马迁的独特个性气质、人生际遇密切相关。这两个方面的条件相互作用,而产生《史记》具有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重叠式交叉的“模糊”、“混沌”的特征。本文拟就《史记》实录的内涵、构成要素、基本特征,及其与艺术真实的联系作点探索,以论证其“模糊”、“混沌”的特征。 一 西汉后期的刘向、扬雄都曾说过《史记》是“实录”,但他们并没有作理论的阐述。至东汉前期的班固撰《汉书》而为司马迁立传,在“赞论”中对司马迁的史学作评论时说: 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其言秦汉,详矣。至于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牾。亦其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又其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敝也。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呜呼!以迁之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极刑,幽而发愤,书亦信矣。迹其所以自伤悼。《小雅》巷伯之伦。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难以哉①! 班固在这篇“赞论”里对司马迁的哲学观点、思想倾向、史料渊源、叙事才能等方面作出评价,对《史记》作了较为完整的理论概括,明确地提出《史记》实录论。班论有重要的史学理论意义,它揭示了司马迁开创的“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的中国优秀的史学传统。但是班论的局限性也是显而易见的。他以正统儒学自居,论史义奉《六经》之义为准则,论史文以孔子《春秋》为祖法。因此,此论一出在漫长的封建时代里,制约并指导着历代史界学人对《史记》的研究和评价,使对《史记》的评论按照儒家的规范要求进行,成为《史记》研究中的主线,而且在很长的时期内盛行着一种曲解阉割的研究方法。 班固之后,刘知几、章学诚等著名的史学评论家,都曾经从历史学角度论述史迁实录,对班固的实录论有所阐发。近来,施丁先生在《中国史学的传统与维新》②一文中指出,班固“第一次较明确地提出实录论”,并从事、文、义三个方面对班固的实录论进行阐释。指出:“班固此论本是针对司马迁史学的,司马迁可以当之无愧”。施先生的着眼点仍在“史学理论意义”方面。读施文之后,笔者想到一个问题,即“实录论”作为理论概念它是从《史记》中抽象出来的。举世公认《史记》既是历史著作又是文学作品。如果我们从这一确定无疑的实际出发,研究“实录”就应该突破班固的理论框架,重视它的文学性质,即重视其艺术真实性原则的运用。《史记》作为传记文学显然运用了文学创作的表现手法。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实录”即按照生活(历史)的本来面目真实地反映现实。由于时代的局限,班固看不到《史记》中运用艺术真实性原则所取得的成就。唐代的刘知几著《史通》,多处阐发《史记》的实录原则,但他只讲历史真实性原则而忽视其艺术真实性原则。章学诚虽然说过“《骚》与《史》,千古之至文”“皆深于《诗》者也”③的话,也只是认为它们“言婉多风”,“皆抗怀于三代之英而经乎天人之际者也”,没有跳出班固的圈子。今人论《史记》,爱用鲁迅的评语:“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但“史家”与《离骚》为什么拉到一起了?“史家之绝唱”的历史真实与“无韵之《离骚》”的艺术真实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论者并没有讲出多少令人折服的道理来。 笔者认为,司马迁在《史记》中所实践的“不虚美,不隐恶”的原则,从史义方面看它是一种敢于坚持真理的求实精神,如果我们从美学角度去探讨这一原则,就会发现它强调的是善与真的联系。在这里,美不是与丑而是与“恶”相对,这说明美理所当然应该是不“恶”的,亦即善的。这样,《史记》中“美”的内涵不仅包含善,而且高于善。而美与善要达到“不虚”、“不隐”的境界,就是自然的“真”。而司马迁所追求的“真”的至境是不虚伪,不讳饰、不矫情,即历史或生活本来的样子。这种本来样子的“真”不是指现象,而是就本质而言的。这里体现出司马迁的“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④”的理想人格。《史记》里的美与真都不是纯客观的而是带有主观情感因素,它们是作家主观因素与客体结合的审美意象。因此,“不虚美,不隐恶”原则渗透着司马迁的审美情感。审美情感的真实性和正确性才是《史记》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核心和关键。笔者认为探索司马迁审美情感的真,是我们打开《史记》实录宫殿之门的钥匙。下文将作详细阐述。 这里首先要研究的是《史记》中“实录”的历史事实,“实”到什么程度?它是否是纯客观性的?“实录”是否仅仅是“写事如实”,表达“准确”,“公正不曲”,“真实地反映史事”呢?有人说,研究历史应以史实为生命,不能说一句缺乏史实的话。这话有道理,但太绝对化。因为古今中外任何一个历史学家也难以做到。《史记》更不符合这种极端化的标准要求。从马克思主义反映论的观点看《史记》,它所反映的历史事实不可能如“明镜照物,妍媸毕露”。任何“史实”,不管它是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或史料记载的,还是编纂学中描述的科学形态的事实,都不是独立于人们主观意识之外的纯客观存在。西方19世纪实证主义史学家如兰克和福斯太·德库朗惹都曾竭力强调历史事实是先于或独立于史学家的客观存在,忽视或否认史学家的主体在认识过程中的作用,甚至要求消除史学家评判史实的任何主观因素。以这种观点来要求历史著作近乎荒谬,更不符合《史记》实录原则的实际状况。因为司马迁的鲜明倾向性和爱憎分明的褒贬态度在《史记》中有明显的表露,主观情绪强烈、感情色彩鲜明恰是《史记》的一大特点。因此,《史记》里的“史实”带有明显的主观色彩。司马迁在《史记》里所追求的不仅是历史事件的真,而且还要追求一种历史境界的美,作者是在自己的社会理想的光辉照耀下,遵循历史真实的原则,倾注自己浓郁深沉的爱憎感情于《史记》的,事(求真)与情(求美)的结合,才是《史记》实录的真面目。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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