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悦依《左传》之体改编班固《汉书》,“通比其事,例系年月”,撰成《汉纪》,以“达道义、章法式、通古今、著功勋、表贤能”作为编纂《汉纪》的指导思想,所谓“立典有五志焉”。宣称要使“天人之际,事物之宜,粲然显著,罔不能备矣”(《汉纪》卷1《高祖纪》)。细察全书,荀悦既重人事,又尊天命。他提出:“大数之极虽不变,然人事之变者亦众矣。”(《汉纪》卷6《高后纪》)即天命之大数是不能变的,而人事则存在着很多变数,不是任由天命摆布的。又说:“尊天地而不渎,敬鬼神而远之,除小忌,去淫祀,绝奇怪,正人事,则妖伪之言塞而性命之理得矣。”(《汉纪》卷10《孝武皇帝纪一》)强调“尊天地”“敬鬼神”,更重视“绝奇怪”“正人事”。荀悦还提出了著名的“三道”之理,即“逆天之理,则神失其节,而妖神妄兴;逆地之理,则形失其节,而妖形妄生;逆中和之理,则含血失其节,而妖物妄生”。唯有“正身以应万物,则精神形气各返其本矣”(《汉纪》卷13《孝武皇帝纪四》)。认为人们要想不违逆天地人之理,必须“正身”。可见其对人事的重视。 另一方面,《汉纪》中不仅宣扬汉绍尧运、永得天统的天命皇权论,而且宣扬灾祥报应、天人感应思想。如《汉纪》开篇详细叙述刘歆的新五德终始说,意在宣扬“汉为尧后”。《高祖纪赞》更是系统表达了自己的天命史观,他说: 高祖起于布衣,奋剑而取天下,不由唐虞之禅,不阶汤武之王,龙行虎变,率从风云,征乱伐暴,廓清帝宇,八载之间,海内克定,遂何天之衢登建皇极!上古以来,书籍所载,未尝有也。非雄俊之才,宽明之略,历数所授,神祇所相,安能致功如此!夫帝王之作,必有神人之助,非德无以建业,非命无以定众。(《汉纪》卷1《高祖纪赞》) 荀悦认为汉高祖之所以能成就伟大的帝王之业,原因在于“历数所授”“神祇所相”“神人之助”,其天命观何其鲜明。荀悦还积极鼓吹灾祥报应、天人感应,所谓“云从于龙,风从于虎,凤仪于韶,麟集于孔,应也。出于此,应于彼。善则祥,祥则福;否则眚,眚则咎。故君子应之”(《申鉴》卷5《杂言上》)。认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安邦治国也是如此,“政失于此,则变见于彼,由影之象形,响之应声。是以明王见之而悟,敕身正己,省其咎,谢其过,则祸除而福生,自然之应也”(《汉纪》卷6《高后纪》)。 陈寿的《三国志》也宣扬天命皇权思想。如《魏书·武帝纪》记载曹操破袁绍之事时说:“初桓帝时有黄星见于楚、宋之分。辽东殷馗善天文,言后五十岁当有真人起于梁、沛之间,其锋不可当。至是凡五十年而公破绍,天下莫敌矣。”认为五十年前黄星的出现,即是曹操破袁绍的预兆。五十年后官渡之战曹操大败袁绍,“天下莫敌”,正是黄星之瑞得到了验证。这一记载,暗示曹魏代汉,是天意使然。又如记载蜀称帝,在两道劝进书中列举了符瑞图谶十几项,以示天命所归;记载吴称帝,则以吴中童谣为证;记载晋代魏,则说“天禄永终,历数在晋”,等等。陈寿总在用天命来说明朝代的兴和亡都是合理的,是不可违背的。 同时,陈寿十分强调人为的作用,如在《魏书·武帝纪》中又称:“汉末,天下大乱,雄豪并起,而袁绍虎眎四州,强盛莫敌。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三国志》卷1《魏书一·武帝纪》)认为曹操“明略最优”,能“运筹演谋”“总御皇机”,是“非常之人,超世之杰”,肯定了曹操的作用,也即肯定了人事的作用。《蜀书·诸葛亮传》是这样评论传主的: 评曰:诸葛亮之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庶事精练,物理其本,循名责实,虚伪不齿;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蜀书·诸葛亮传》) 陈寿把人事在历史兴衰变化中的作用看得多重要!整部《三国志》,重视人物品第,写出了众多栩栩如生各具特色的人物,既充分体现了魏晋之时代风貌,也充分体现了陈寿重视人事的思想。 在天命与人事关系上,范晔史学思想的二重性特征也很明显。《后汉书·光武帝纪》在论述光武中兴时,范晔充分肯定了刘秀的人为作用,说他审时度势,与兄定谋起兵;昆阳大战,勇武建立奇功;兄长被杀,韬光养晦全身;经营河北,废除王莽苛政,收降铜马(西汉末年农民起义军一支)余众;平定天下,及时与民休息,等等,很显然,光武中兴,离不开光武帝的个人人为作用。另一方面,范晔又将刘汉再兴归于天命。在叙述刘秀定谋起兵前,特意记载了宛人李通等人“以图谶说光武”一事,其谶语曰:“刘氏复起,李氏为辅。”刘秀即是根据这个谶语而与李通等人起事于宛的。叙述刘秀登基前,记载了他当年在长安太学的同学强华从关中捧来一个匣子,里面装有《赤伏符》,写道:“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刘秀有了这个神符,也就有恃无恐地当上了皇帝。甚至在《光武帝纪赞》中,大谈刘秀出生时及起兵后的各种怪异现象,如出生时赤光照室,这一年县界有嘉禾生。起兵后舂陵城上有王气笼罩,道士西门君惠、李守等人说刘秀当为天子等等,感叹:“王者受命,信有符乎?不然,何以能乘时龙而御天哉!”足见范晔宣扬天命论,相信“王命天授”(《后汉书》卷1《光武帝纪》)。 唐代统治者有很强的史学意识和历史鉴戒观念,唐高祖李渊、唐太宗李世民先后诏修史书,贞观十年(636年)修成的“五代史”:《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具有浓厚的鉴戒特色,其于人事尤为重视。“五代史”强调:历史兴亡在人不在天;亡国之君亡在失民。“五代史”对天命论也有一定程度的宣扬,但更多地是从人事的角度去总结历史兴衰之因,肯定王朝的败亡在人不在天。如《北齐书》认为北齐的灭亡在于统治者“乱政淫刑”,“齐氏之败亡,盖亦由人,匪唯天道也”(《唐大诏令集》卷81)。《北齐书》认为北齐后主之亡,是因为他“视人如草芥,从恶如顺流”(《北齐书》卷8《后主幼主纪》)。《梁书》认为南齐的败亡,是末代统治者“掊克聚敛,侵愁细民”所致(《梁书》卷53《良吏传序》)。魏征等在《隋书》史论中总结出了很多历史经验,主要包括得失存亡、教化、用人,认为人心的向背决定了隋朝的兴亡。隋炀帝“骄怒之兵屡动,土木之功不息”“征税百端”“急令暴条”“严刑峻法”等,“视亿兆为草芥,顾群臣如寇仇”,失人心终失天下(《隋书》卷4《炀帝纪下后论》)。“五代史”肯定民心、民众的重要性,从人事的角度来探讨亡国之因,这是一种进步的历史观。 可见,自唐代始,历史编纂学中已经逐步告别了“天命”的传统影响,而更加自觉地朝着“人事”的方向来认识和解释社会历史。“两宋以下,尽管宣扬‘天命’决定‘人事’的论点并未绝迹,但它已经失去了任何神秘的色彩而变得苍白无力了;它有时也会被人们作为一种符号而加以利用,但其作用已不在于它本身,而是被人们当作一种借用来的口号以便达到现实的目的罢了。”[4](P26)这是事实。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