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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星]生活革命、乡愁与中国民俗学(2)


    第三,伴随着上述各层面的革命进程,事实上是有无数多的实用性技术的引进、开发与革新,以及能源革命、全球化和网络世界的膨胀等等因素,正在日甚一日地促使中国现代社会的日常生活呈现出令人目眩的“加速度”的变化。除了层出不穷的新科技、新产品日新月异地令日常生活更加方便、快捷与洁净之外,伴随着电脑在家庭和职场的普及和手机人手一部的普及,各种全新的生活习惯、消费行为,以及人际相处、交流与沟通的技能或方式等,正因此持续地发生着前所未有的革命性变化。迅速膨胀的互联网提供了全新的媒体生活环境,“淘宝控”将一切居家所需的生活用品均能网络上搞定,“无所不能”的网购、网聊、网恋、网读等正在成为很多居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22]。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中国目前正在发生由新的电子商务模式O2O和C2B[23]以及“电商下乡”等引发的线上购物与线下生活更为紧密结合的生活革命。这意味着生活革命在中国,一直是持续不断的“现在进行时”。不言而喻,这其中还包括很多观念、理念、信念以及表述的语言以及行为方式的变革。
    对于上述生活革命,有部分中国民俗学者并未熟视无睹,但他们主要采取了社会转型及文化变迁之类的描述。关注在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民俗文化的变迁,可以说是中国民俗学者的一个基本共识,但由于长期以来,民俗学主要是把日常生活中的特定事实与现象作为民俗或民俗事象来认识和把握的,反倒无法处理类似上述那样整体性的革命过程。截至目前,中国民俗学几乎还没有对经由生活革命所形成的现代日常生活有任何深刻的研究。早期或曰传统的民俗学热衷于把当代社会中某些特殊的事象作为过去时代传承下来的遗留物,后来则把民俗事象的变迁过程也视为重要课题,由于先入为主的问题意识或执著于特定的事象,故在田野调查的现场往往可以感受到民俗的“变异”或生活的变迁,却很容易对那些“非民俗”现象(例如、电视、电饭煲、塑料用品之类的存在与应用)无动于衷、熟视无睹地予以排除。
    民俗学通常主要是从具体的民俗文化事象入手讨论变迁的。也有学者指出,民俗的变迁既表现为具象外显的形态变化,也表现为抽象潜在的结构调整,可以从主体的空间流动、民俗事象的更新和生活需要的增长等方面去认识[24]。还有学者关注到都市化带来的文化变迁,从都市化的角度分析民俗及其传承形式与途径的变迁,指出都市化意味着一种新的生活方式,首先就表现为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的变迁,认为民俗学应该研究在大众媒体和消费文化影响之下的都市民俗,而都市民俗眼下正在朝向大众文化的方向发展;在都市生活中,“民俗”已经成为时尚和消费的对象等等[25]。应该说这些见解均非常重要并值得借鉴。之所以仍有必要采借生活革命这一概念,是因为它可以指出现代日常生活的整体性诞生,这个过程如此急速地发生,故得以区别于一般性的变迁、发展或演化。
    需要澄清的是,本文所谓的生活革命,总体上还是属于现代化、都市化进程中的日常生活方式的革命,它以物质的极大丰盈为基本内涵,就此而论,其与一些发达国家在已经实现了现代化和普及了现代日常生活模式之后,因为环境意识高涨、应对可持续发展的需求,以及追求节约、低碳、实现物质与精神均衡的新生活方式,亦即所谓“绿色革命”[26]有着较大的不同。在目前的中国,后一种具有后现代属性的生活方式变革尚未真正发生,基本上也不具有发生的条件。如果说它不无意义,也只是在局部的人群中主要是作为一种理念尚处于传播当中。此外,这里所说的生活革命也与现代哲学家阿格妮丝·赫勒和列斐伏尔等人理论中的“日常生活革命”有所不同。匈牙利学者赫勒的理论,忽视日常的物质性基础,她描述的日常生活是并非彻底自觉且依赖于重复性的惯例,其主张的“日常生活革命”是要抑制过度的重复性实践或思维,经由日常生活主体自觉性的培养,实现日常生活的理念和方式上的人道化,进而实现好的社会建构[27]。法国学者列斐伏尔虽然重视日常生活领域的基础性地位,但将其视为一个已经被异化了的领域,也因此,其“日常生活革命”是指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代日常生活的批判,指出其已被生产和消费的资本主义全面异化,再由此设想一种日常生活的革命,进而实现人和社会的全面发展[28]。在某种意义上,此类哲学意义上的“日常生活革命”恰好是对本文所谓的以物质从贫困到充盈为特点的生活革命的批判,但在中国,目前谈论这种批判性的意义虽不无必要,其对眼下的现实却也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尤其是和民俗学的立场及视野关系不大。
    乡愁弥漫中国
    伴随着急速和大面积的都市化、现代化和剧烈的生活革命,乡愁作为一种礼赞传统、缅怀旧日往事的情绪,大约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开始迅速地弥漫于中国的几乎所有角落,成为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文化最显著的时代特征之一。全社会怀旧思潮和乡愁情绪的蔓延,与不可逆转的都市化及生活革命正日益成为眼下的现实有着直接的关系,这些乡愁不仅是个人情绪与趣味的表达,更是渗透于当前社会生活及大众文化中的集体趋好[29]。
    “乡愁”(nostalgia;homesick,亦称怀旧感或怀乡病[30])一词,通常是指身在他乡异国而怀念故乡祖国的情感,同时也被用来指称对过往的旧物陈事缅怀或感念的情绪;很多时候,它还被用来特指身处现代都市生活的人们对业已逝去的乡村生活的伤感回忆,这种回忆往往伴随着痛苦和或多或少的浪漫愁绪。作为古今中外最具普世性的人类情感,涉及乡愁与怀旧的描述及表象,在各国文学艺术中均屡见不鲜。中国的文学艺术自古以来也以表现乡愁见长,乡愁不仅丰富了文艺的蕴涵,提升了作品的品格,也成为文艺创作的基本母题。但它除了作为文艺批评的关键词之一频繁出现,还很少被中国的人文社会科学认真地研究过。
    乡愁如今主要用为褒义,但其缘起却曾被视为一种病态。该词最早由瑞士军医约翰内斯・霍芬(Johannes Hofer,1669-1752)于1688年新创,他将希腊语的返乡(nostos)和伤心(algos)合成一个新词,特指伴随着返乡愿望难以实现的恐惧和焦虑而伤心、伤感甚至痛苦的情绪。他曾搜集不少这类心病的案例予以研究,试图从生理学、病理学去解释。18-19世纪的前线士兵被认为多有此类症状(想家、哭泣、焦虑、失望、忧郁、厌食、失眠、情绪变化无常、原因不明的消瘦、心律不齐等),尤其在战况不利时较为明显,军事上被认为是应予排除的负面情绪。19世纪,乡愁的概念在欧洲各国传播并成为临床医学研究的对象,后来则逐渐把它视为精神抑郁或消沉的一种表现。20世纪前期,乡愁概念逐渐“去医学化”并开始流行,被理解为一种与损失、不幸和沮丧相关且盼望回归的心理;到20世纪后期,乡愁的内涵被定义为回归旧时的渴望或对昨天的向往,但过往的旧时是被理想化和浪漫化了的。现在人们谈论乡愁没有早期那种消极或病态含义,反倒具有了美感、超(穿)越、情感寄托、感动、满足、理想主义和流行时尚等多种褒义的内涵。
    无论如何定义乡愁,它都是因为时间和空间的错位、隔绝而引起的情绪性反应。“时过境迁”是乡愁生成的基本机制。或关山阻隔(空间),或往日难追(时间),乡愁是对无可挽回、不可逆转、无法亲近之时空阻断的人和事的眷恋、遗憾之情。置身于都市的人们对于乡村,生活于现代社会的人们对前现代甚或古代,异国他乡的游子对于家乡故国,实现了富足小康的人们对于以前那种艰苦朴素的生活,以及步入人生成熟阶段的中老年对于自己的童年所持有的情愫等,便是乡愁最典型的几种表现形态。无论乡愁有多么丰富的内涵和多么特异的表现形态,它都有两个共同点:一是没有实现回归的现实可能性,二是多根据现在的需求而对缅怀和念想的对象予以理想化的想象。乡愁可以是个人的情绪,如游子对故乡、故土的怀恋,对于返乡的痛苦渴念;也可能以“集体记忆”的形式表现出来,如近些年以互联网为媒体而风行的“80后”晒童年现象[31]。在很多情形下,乡愁不必依赖当事人的亲身体验,仅根据第二、三手信息,经由联想、想象和互相渲染,便可从他者的表象中获得类似感受。乡愁对过往旧事的理想化同时也是一种审美过程。这种理想化和美化既有可能在合理、适度的范围之内,也有可能走火入魔、失却理性。
    乡愁对旧时人事或故乡他者的美化和理想化,往往潜含着对现实当下的失望、不安、不满、不快、没有归宿等感受,以及对当前不确定性的焦虑。乡愁总是伴随着当代或现时下的某种缺憾、缺失、空落感或所谓“断零体验”[32],它尤其在激荡、剧变和快速流动的时代与社会中高发、频发。在中国,乡愁时不时蕴含着对于急速推进的都市化和生活革命的逆反情绪,或对于现代化进程的某些抵触。乡愁可能暗含批评意味,基于乡愁而对现实的文学描述,往往是萧条、阴冷、丑陋、疏离、贫瘠、灰色、无望、无意义等[33]。乡愁经常导向对旧时过往的正面评价。乡愁美化过去,把过去视为失落的和谐,暗示着从复杂的现实逃避或重回朦胧记忆中熟悉而单纯的过去。乡愁经由情绪化渲染而对旧时的想象,总是幻想的、浪漫的、比现在更加英雄主义、更有魅力。此种回到过去的冲动是后现代的特征之一[34]。
    乡愁需要物化的载体作为情绪寄托的对象,例如,通过一些过去的人工制品作为标志物或象征的符号才比较容易得到表象。乡愁追寻回到美好旧时的虚幻感觉,并需要一些遗留物(旧物、古董、民俗文物、老字号、旧品牌、个人纪念品等)来营造令人伤感、满足或愉悦的特定氛围。也因此,乡愁总是被商业化,并成为当代社会的重要补偿,成为装饰或点缀当下日常生活的路径之一。当一些旧的器物被用来点缀当下的生活时,除了它们可能承载的乡愁情感之外,还能酝酿出某种特定的氛围;乡愁消费对象的符号化,主要就是用于营造消费者追求的此类氛围。
    1996年末,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了《老照片》丛书,获得空前成功,掀起了堪称是“老照片热”的怀旧现象[35]。《老照片》以“一种美好的情感”引发很多效仿,这股热潮直至21世纪初才逐渐回落,但其实也只是从纸质媒体转向了网络媒介。大约同时,老房子、老街道、老城市、老家具、老字号、老新闻、老古董、旧器物、古村镇等等,举凡陈旧之物或带有过往时代遗痕的事物全都开始走俏,乡愁和怀旧作为一种风潮开始席卷整个社会。位于北京市东三环的潘家园旧货市场,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从早期一些民间自发的易货地摊,逐渐演变成为全国最大的旧货市场、收藏品市场、仿古工艺品集散地,并影响到全国各地民间旧货和收藏品的汇集和流通,成就了一个巨大的产业。乡愁和怀旧趣味不仅表现为古董热和旧货市场的勃兴,还表现为怀旧餐厅、怀旧旅馆、怀旧建筑、怀旧电影、怀旧歌曲、怀旧出版物、怀旧专卖店里各种各样的怀旧商品,以乡愁为主题或基调的小说、诗歌、美术,更进一步,还有“农家乐”、“红色旅游”、民俗旅游和“古村镇自助游”等等,大都在相同的时代潮流中得到大肆渲染,甚或成为消费文化的时尚和新兴中产阶层的集体嗜好。世纪交替之际,中国社会的乡愁氛围更加浓郁,它毫不掩饰地反映在无数出版物中,对于那些已经和正在消失的物品、器用、职业、词语、艺术、游戏、服饰和民俗[36],人们表达出如游子怀乡般迷离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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