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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司马迁的“成一家之言”(6)


    司马迁的伦理道德观念,无疑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但又不为它所囿,而有自己的观点。
    首先,提出了社会上实际存在富贵者与贫贱者两种道德观。司马迁于《游侠列传》指出:“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他从“鄙人”和《庄子·胠箧篇》那里吸取了思想养料,断言古来存在两种道德观,既得利益的富贵者满口仁义,实际上只是他们维护自身利益的道德观;而对于“鄙人”与“窃钩者”来说,则是另一码事。
    司马迁以为,平民百姓是另有道德观的,他指出:“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游侠之徒)虽时扦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这是说,“乡曲之侠”(或称“闾巷之侠”、“匹夫之侠”)讲义气,有诚意,虽然时犯当世的法禁,但受到下层士民的欢迎,并称誉于世。
    其次,肯定游侠之义,并为游侠作传。《游侠列传序》说:“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陵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豪暴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这是说,游侠的扶危救弱的信义,不同于富贵者所宣扬的“正义”,更深恶权贵豪暴之徒狼狈为奸,役贫欺弱。故他认为对游侠之义应予肯定,了解其特点,为其作传。
    言游侠“不轨于正义”、“时扦当世之文罔”,就是说游侠所为触犯当时法禁,是封建专制所不容的。因此游侠为统治者所切齿。当时著名的游侠郭解及其父皆死于统治者的屠刀。儒士出身的公孙弘向汉武帝建议杀郭解时说:“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遂弗知,其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凡侠义行为,统治者都视为“大逆无道”之罪。司马迁于《游侠列传》记了公孙弘建议杀郭解之事,未直接置评;可是在此传末尾论道:“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游侠皆引以为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於戏,惜哉!”意谓众人皆仰慕郭解,其人虽死而声名不绝,实在可惜。这与公孙弘的态度绝然不同。
    还有重要的一点,强调为人处世当以情义为重。整个人类社会史,无时无处不存在人与人的关系,几乎无人不有酸甜苦辣,人们多向往着和好亲切相处,然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有无数遭冷遇受苦难的人为此心酸,有多少哲人智士对此苦苦思索,也有人有意无意地对此麻木不仁。司马迁对此尤为敏感,深深沉思。他那无限情义的史笔写下了许多世道人情方面的点点滴滴。真情与假意,忌妒与诚信,恩恩怨怨,亲亲疏疏,几乎无所不写。如:既有,屈原忠君为国而遭到谗贬,苏秦遭亲嫂的时冷时热,扁鹊医术高明而为同行忌害,戚姬为吕后妒忌而惨遭毒手,刘邦以怨报德杀丁公,勾践平吴功成而杀功臣大夫种,晋里克迎重耳为君而竟被赐死,郑甫瑕效力厉公而被杀,李斯忌同学韩非而害死之,郦寄与吕禄为友而欺骗出卖之;也有,桑下饿人报答赵盾之恩,韩信报答漂母赐食之情,管仲与鲍叔的相知友好,张耳与陈余先友好而后仇杀,伍子胥决心为父报仇,范雎为人恩怨必报,豫让、荆轲愿为知己者死,校尉司马因受恩而放跑袁盎,李敢因父(李广)之怨而击伤卫青,少女缇萦愿代父(仓公)受刑,郑庄公思母而于黄泉相见,王陵母嘱咐儿子切勿持二心,贯高宁愿受大刑而证明赵王张敖不反,栾布冒被烹之险而伏友人彭越尸哭诉;还有,冯驩有“富贵多士, 贫贱寡友”之说,廉颇客有“天下以市道交”之论,邹阳直辞言世道不公,晁错之父劝子少结怨家,如此等等。
    司马迁对此类情景无限感慨,曾直言发表议论:“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扁鹊仓公列传赞》)曾微婉地记述谚语:“飞鸟尽,良弓藏;狡免死,走狗烹。”(《越王勾践世家》、《淮阴侯列传》)曾为主父偃成败的遭遇不同而哀叹:“主父偃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平津侯主父列传赞》)又为汲黯、郑当时得势客众、无势客去而鸣不平:“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为廷尉,宾客填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态乃见。’汲、郑亦云,悲夫!”(《汲郑列传赞》)于此可见他对世道人情的看法。
    正因于此,他肯定刺客“士为知己者死”之情,表扬游侠救死扶困之义,心许韩信对漂母以德报德,盛赞李广赢得士卒的深切同情。《李将军列传》写到李广死时,曰:“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又于传末论道:“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司马迁于此充分肯定李广身正意诚而获得真情的报答。俗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千份情义,必得万份厚报。司马迁深信于此,或者说他呼唤和寄望于此。他深信孔子“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的话(见《伯夷列传》),相信历史终究会判明是非。
    司马迁是十分厌恶骨子里自私自利而表面上假仁假义,而热切期望人们和好相处与真情实义的。他觉得富贵圈里难觅真实的情义,倒是布衣平民之间尚有可贵的深情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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