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历史观与史学思想被官方认可和采用,并且贯彻到官方的政治机制和文化活动,就成为官方的历史观与史学思想。历代官修史书中的史论,表达了官方的历史见解;官修史书的义例,表达了官方的史学思想。私家学者的思想得到官方的崇重,可以转化为官方长久推行的思想原则,董仲舒的“大一统”的政治历史观,朱熹的系统化的历史正统论观念,都成为后世官方的历史哲学。史学发展积累成的一些传统性观念,如“惩恶劝善”、经世致用、垂训鉴戒等史学宗旨,直书实录、信今传后的撰史态度等等,也成为官方和私家皆认同的史学思想。专制皇帝中不乏十分重视史学并且发布史学见解之人,他们的见解施行于官方史学活动,即成为官方的历史观和史学思想。如唐太宗《修晋书诏》曰:“大矣哉!盖史籍之为用也……彰善瘅恶,激一代之清芬;褒吉惩凶,备百王之令典。”[5]这种对史书功用和史学地位的推重,成为唐代积极推进史学发展的官方史学思想。明朝官修《续资治通鉴纲目》成,明宪宗御制《序》曰:“凡诛乱讨逆,内夏外夷,扶天理而遏人欲,正名分以植纲常,亦庶几得朱子之意,而可羽翼乎圣经。仍命梓行,嘉惠天下。”结合商辂《进〈续资治通鉴〉表》中对“胡元之主中华”评断为“冠履倒置,天地晦冥,三纲既沦,九法亦斁”,可知官方编纂此书,是使“内夏外夷”的历史思想得到空前强化,这成为明代史学思想的一个转折点。而清朝乾隆皇帝发表的历史见解和史学评论之多,又是历代皇帝所不能比拟的。 强调史学的垂训、鉴戒、惩劝、教化、资治、明道等经世致用作用,是中国传统史学的主流特征,官方史学体现这一宗旨更为直接,许多史学活动是为其政治目的服务的。早在西周初年,统治者就具备了比较系统的“殷鉴”观念;大抵至春秋时期,官方已形成“史不失书,矇不失诵,以训谕之”[6](《楚语上》)的机制,即史官、史册与记史制度向统治集团提供鉴戒、制约和思想诱导。后世封建朝廷,这种观念日益强化:撰前代之史,是为了从中汲取鉴戒,如唐太宗所言,“将欲览前代之得失,为在身之龟鉴”[7](《国史部·恩奖》);记当代之史,是为了垂训将来,如后唐长兴二年(931年)史馆上疏所言,“当馆职备编修,理无旷失,将美恶而具载,庶古今之同风,垂训将来,传范不朽,实有国之重事,乃设教之本根”[7](《国史部·采撰三》)。总之,官方史学与朝廷政治结合一起,不可分割,历代史官无论横遭史祸抑或书成受奖,都是出于政治因素。唐沈既济曰:“史氏之作,本乎惩劝,以正君臣,以维邦家。前端千古,后法万代,使其生不敢差,死不忘惧,纬人伦而经世道,为百王准的。”[7](《国史部·论议三》)宋曾巩曰:“盖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8](《〈南齐书〉目录序》)。以上都是就史学对政治的积极意义而言,至于宋明时期曾经几次修改实录、不惜削足适履以符合当权者的立场,明代甚至用编纂史书来党同伐异,清代史学上的文字狱现象,等等,则反映着史学与政治交互作用的负面影响。官方从某种政治立场出发干预史学、利用史学,其措施和影响也是研究官方史学所应关注的内容。 私家史学一般认为始自孔子修订《春秋》,但孔子是否真的修订过《春秋》,学术界还存在完全不同的见解。不过到了战国时期,私家学术已经成为社会的亮点,私家史学也在这个社会文化背景下充分展开。官僚身份的私家撰史,有时也是迎和朝廷的某种需要;但只要不是在官方修史组织内进行,并且未受到官方切实的管理和控制,史书的内容、形式、材料取舍、思想倾向都出自私家胸臆,即属于私家史学。以此标准,《左传》、《国语》似皆属于私家史著。赵国虞卿“不得意,乃著书,上采春秋,下观近事”,成《虞氏春秋》一书,自属私家史著。孟子适当其时地标举起孔子与《春秋》相联系的史学旗帜,使儒家揽史入其学派,壮大了儒学的学术阵容。随着孔子在汉朝以后日益圣化,孔子修《春秋》成为史学的典范,孔子这位至圣先师的私家修史行为,令历代专制政权找不到禁止私家史学的法理。史家以孔子《春秋》为楷模,不仅撰史,而且论史;不仅论史,而且联系时事。在绝大多数朝代,官方也只能承认或默认史家撰史、论史的权利,使私家史学的发展在中国古代获得了政治环境的较好保障。 在史学史的研究中,人们多注重于史学活动的成果即史书的形式、内容、史料价值、学术水平的探讨,这种探讨是非常必要的。但史学活动的主体同样是史学史研究的重要内容。尤其是中国古代,官方与私家这两个不同类别的主体,在史学发展中相互关联,官方史学的地位与作用,只有在与私家史学的对比和联系中才能考察,反之亦然。因此,在中国史学史的研究中,分析不同的史学主体,探讨这不同主体在史学史上的相互关系和作用,是十分必要的。这有利于探讨中国史学发展的特殊规律。 二、官方史学在传统史学发展中的作用 中国古代的私家史学,最早是依据官方的历史记录资料而产生,并且将主要注意点集中于官方的政治、国家的治乱。这就是说,中国古代的私家史学,在很大程度上是次生于官方的记史制度及官方的历史资料,并且在历史意识上依附于官方的政治价值观。至战国时期,产生了《左传》、《国语》等几部私家纂修的著名史书,官方修史已经落后于私家,但这是在政权分立并相互战争的特殊局势下,私家沿着官方开辟的史学道路,代替官方完成史学活动与史学意识的发展。中国自古官方史学与私家修史之间,主要的不是相互扼制、相互斗争,而是形成互相补益的协调关系。 西汉之初,有陆贾《楚汉春秋》等史书产生,《后汉书·班彪传》记述说:“汉兴,定天下,太中大夫陆贾记录时功,作《楚汉春秋》。”可知这是官员私撰的符合官方需要的“记录时功”性质的史书,大致恢复到战国时期私家修史的发展水平。而司马迁《史记》的撰著,完成了私家史学发展的一大飞跃,“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宗旨,是极具个性的思想。《史记》对史事的记载和评论,固然不能超越世代的局限,但也并不刻意契合于官方的历史观念和政治价值观。故后来史家班彪、班固父子批评司马迁“大敝伤道”[9](《班彪传》),“其是非颇缪于圣人”[10](《司马迁传赞》);汉明帝指责司马迁“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非谊士也”[11](《典引序》);东汉朝廷更诏令杨终将《史记》删成十余万字之书[9](《杨终传》)。东汉官方不仅支持班固纂修歌颂“汉绍尧运以建帝业”和“唯圣人之道然后尽心”[10](《叙传》)的《汉书》,而且积极组织官修当代史即《东观汉记》,使官方史学重新居于主导地位。官方集众修史,自东汉纂修《东观汉记》发轫,官方、私家两条并行不悖的修史轨道开始形成。官方集众修史体制的建立,官、私两种史学主体并行,是中国传统史学持续发展的关键因素。 三国两晋南北朝,是私家史学的大发展的时期,私家史学不但人多、书多,而且内容、形式多样,呈现为多方向探索的特点。也正是这个历史阶段,官方的史学建设在探索中稳步走向规范化,史官设置、史馆制度都日益完善,官修史书、官方委托私家纂修史书表现出积极、自觉的史学意识,官方对断代史的断限问题、史书义例问题、起居注的体制和地位问题等等,都进行了探索与讨论,不仅对官方史学的发展影响很大,而且也对私家史学起到一定的导向作用。总之,虽然由于政权分立,各国体制不一,但在史官制度、修史义例上渐渐趋于规范化是相当明显的。这一时期,玄学兴起,并日渐昌盛,思想界高唱“名教出于自然”、“名教即自然”、“越名教而任自然”,一波又一波地冲击两汉以来的官方儒学,带来一股活跃思想的新鲜空气。同时,佛教、道教的传播都有所扩大。这样,哲学、文学乃至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呈现出玄学和佛、道的显著影响。然而史学无论官方、私家,都基本坚持了两汉以来的历史观念,虽然不能绝对排除玄学等思想对史学的影响,但史学仍是当时贯彻儒学名教意识、封建礼制观念和君主专制一统思想的文化壁垒。从干宝、孙盛、习凿齿等人的史论以及多种编年体、纪传体史书的思想趋向中,皆可以看出这个主流性质的特点。因此,在两晋南北朝时期纷纭复杂的史学表象之后,是官方史学建设的稳步探索、逐步健全,是史学仍大体按照两汉以来既定轨道的发展。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