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曾植的《海日楼诗》除了与王国维唱和数首外,只有一首《简静盒》七律(作于1917年),前四句云:“新愁来与旧愁居,今月谁云古月如。乱后束身归净土,精亡倩友读奇书。”将自己“乱后”的心态与同王国维一起读奇书的慰藉交织在一起。这倒恰恰映证了沈曾植对王国维所说两人是“读书种子”一说。辛酉年(1921)七月,沈曾植读杜甫蜀中诸诗,觉其情景交融,虚实并到,善道人意中事,因将杜诗书扇赠王国维,并作《书杜诗遗王静安跋》,跋云“质之高明,以为何如”。显然,沈曾植是希望自己对杜诗的看法能得到王国维的认同的。次年四月,王国维复将沈曾植作于1915年之《还家伏日杂诗》四章写赠沈曾植(22)。唱和之外的诗歌交往,大约仅此而已。 王国维对沈曾植的诗歌评价,似乎也经历了一个变化的过程,对于沈曾植的“宋诗派”特征,王国维并不讳言,但王国维同时认为沈曾植的诗有超乎时流、非宋诗所能限者。他在刊发于《盛京时报》上的“东山杂记”的最后一则,正是评论沈曾植的《秋怀三首简太夷》(一名《简苏盦》),其语云: 顷读沈乙庵方伯《秋怀》诗三首,意境深邃而寥廓,虽使山谷、后山为之,亦不是过也。……(引诗略)于第一章,见忧时之深;第二章虽作鬼语,乃类散仙;至第三章,乃云:“道穷诗亦尽,愿在世无绝。”又非孔、孟、释迦一辈人不能道。以山谷、后山目之,犹皮相也。(23) 陈散原为和三章,题序直称沈曾植三章为“鬼趣诗”、“语皆奇诡”。钱仲联《梦苕盦诗话》亦评价沈曾植此三章诗为“皆鬼趣诗也”。将王国维的“意境深邃而寥廓”之评与陈散原、钱仲联之说对勘,可见沈曾植诗风在同光体潮流中的个性色彩。 无论是王国维与沈曾植的诗歌酬唱,还是王国维为沈曾植所作的若干诗歌,两人切磋诗艺、疑义共析、忧生忧世及彼此之间的忘年交情,通过这些诗歌,都在在可感。不过就彼此在诗歌史上之地位而言,王国维确实要逊于沈曾植。沈曾植俨然是同光体一代宗师,而王国维则不仅用心不专,而且未能形成一己诗歌之特色,所以胡先骕说沈曾植为“同光朝第一大师”,而章太炎、康有为、王国维等皆“未之或先也”(24)。此虽就学术而言,若论诗歌,沈曾植同样当此议沦而允无愧色的。 除了直接的诗歌酬唱或赋诗以赠,可以见出王国维与沈曾植之间彼此欣赏的忘年交情之外,王国维还以为沈曾植编集、抄录诗集的方式,表达着对沈曾植的敬重之意。沈曾植作诗虽多,但确实不自珍惜,故散失亦多。陈衍《石遗室诗话》卷1云:“丙戌在都门……见子培数诗,雅健有意理。后十年相见,索旧作,皆弃斥无一存者。”陈衍《沈乙盦诗序》也提及向沈曾植索其旧作而“弃斥不存片楮”的情况。张尔田《寐叟乙卯稿后序》云:“公生平有诗数百篇,不自爱护,散落往往在人口。”(25)王国维当然也知道沈曾植对自己作品“不自收拾”的特点,故代为整理抄录,冀得保存。今存沈曾植《海日楼诗》由钱仲联按照年代先后厘为12卷,实是在荟萃前人所编订诗集的基础上,予以补订编排而成。而王国维编订的《乙卯稿》则是沈曾植诗歌的最早刻本,由张尔田、孙德谦作序并由孙德谦刊行。后来朱祖谋校刻的《海日楼诗集》二卷,其第二卷末即完整收录《乙卯稿》。此后金兆蕃、李翌灼、沈曾植哲嗣慈护、钱仲联诸家续有汇集补遗(26),而王国维所编订之《乙卯稿》,则是惟一刊行于沈曾植生前之本,其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 王国维编辑、抄录沈曾植诗集时间适逢1916年与1917年之交之隆冬。这一时期王国维与罗振玉的通信,往往言及抄录之事。如1916年12月28日信云:“初二以后无事,为乙老写去年诗稿共十八页,二日半而成。其中大有杰作,一为王聘三方伯作《鬻医篇》,一为《陶然亭诗》,而去岁还嘉兴诸诗议论尤佳。……今日以维抄本付乙老,而留其原稿于维处,将壬、癸、甲三年诗取来拟续抄之,当以初十日毕此事也。”(27)1916年12月29日信云:“此间……自朔日后骤冷……幸砚尚未冰,故得为乙老写成诗稿一卷。”(28)1916年12月31日(十二月七日)致信罗振玉云:“甲乙稿各一卷,自初五起至十近三日抄乙老诗,得十八页,计共五十余页,大约再得六日,可以写成。渠尚有笔记,专考六朝道教者(昨日所寄),其稿亦在维处,录诗毕当移录之,二三日亦可了也。”则不仅录诗,亦代为抄录其考证六朝道教文稿。王国维1917年1月5日(农历1916年12月12日)致信罗振玉云:“连日苦寒,砚池皆冻,以火炙之始得作书,而钞寐叟诗得五十纸,壬、癸、甲三年诗已毕,己卯诗前已写出,嗣拟编壬、癸诗为一卷,甲、乙诗为一卷,每卷各得三十余页,故乙卯诗尚须再录一过,如此则与此次所钞一律。”(29)而1月7日,罗振玉复函王国维云:“乙老善人,公在沪可谈者,此一人而己,写乙老诗,亦客中消遣一法。”显然,王国维的这一工作也得到了罗振玉的支持。录毕诗歌,王国维并作跋云:“丙辰季冬,海宁王国维呵冻录此,并定为壬癸稿、四日夕,凡十日而毕。”(30)王国维抄录编辑沈曾植诗,自是可能就诗意时相问询沈曾植,故于沈曾植诗中曲笔之处,谅多戚戚会心之处。此可从日本铃木虎雄的相关追忆,略知一二。铃木虎雄《追忆王静安》一文曰: 君于人,推许甚少,然对于寓居上海的沈曾植,君独推许其学识既博且高。我某日被君拉去往访沈氏,临辞,氏以近作诗钞《寐叟乙卯稿》相赠。归而读之,其文辞颇多难解之处,交游诸家称呼皆用匿名。余困甚,诉之君,君很亲切地对匿名一一替余注释其真实姓名。(31) 铃木此文所追忆的时间是1918年春,其时《乙卯稿》已梓行。所以沈曾植才有可能持赠铃木。而王国维为之一一解释所涉人物,自是因为对沈曾植诗颇为了解的缘故。张尔田说:“诗固不足以尽公,顾异日数诗者必不遗公。”(32)研究晚清民国的诗史,沈曾植确实是一个不可忽略的人物。从这一意义上说,王国维在丙辰寒冬之中为沈曾植编订抄录诗集,也是诗学史上应该写上的一笔。 丙辰年(1916)冬王国维为沈曾植编抄诗集一事,因为屡见于他致罗振玉的信中,故多为学界周知。而己未年(1919)冬,王国维再次为沈曾植编抄辛、壬年诗作,就所知者少了。上海图书馆藏王国维编定之《海日楼诗》,有王国维跋云: 己未年冬书此,因纸质粗涩,不能成字,复草草完之。粗纸、秃笔、淡墨、拙字,可谓“四美”俱矣。国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