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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域”到“东海”

引言:文明交错的空间--地中海、西域与东海
    1949年,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1902-1985)出版了他的名著《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时期的地中海世界》,这部书讨论的是1551年至1589年时期的地中海,这部书成为历史学的名著,非常有影响。布罗代尔为什么要以“地中海”为一个历史空间?人们为什么会关注16世纪的地中海?这是因为地中海是一个种族、宗教、政治异常复杂的地域,埃及人、亚速人、波斯人、希腊人、罗马人的交织,犹太教、天主教、伊斯兰教的冲突,在很长的历史时间里,由于海路作为交通渠道,使得环地中海形成了有关联的“历史世界”。在布罗代尔研究的那段时间里,包括土耳其和西班牙两大帝国以及其他一些民族、宗教与文化,就是在这个舞台上互相交流与互相影响的,政治、宗教和文化在这一空间的交错,使它成为历史学家进行研究的绝好聚焦点。
    和布罗代尔的“地中海”一样,2008年,中国历史学家张广达先生也指出,中古“西域”也就是中亚一带,也是当时世界上各种宗教、信仰、文化的交集处,仅以宗教而言,汉族中国的儒家与道教、南亚印度的佛教、西亚甚至欧洲的三夷教(景教、祆教、摩尼教),都在这里留下痕迹,因此也可以把它看作是另一个“地中海”,尽管它不是经由海上交通,而是经过陆路彼此往来的①。这一说法很有意思,如果站在中国的立场和角度观看“交错的文化史”,“西域”这个区域即蒙元以前中国的左翼,确实是一个宗教、语言、文化交汇的陆上“地中海”,汉族文明在那里与其他各种文明互相激荡,因而使“西域”形成了一个极其错综的“历史世界”。
    然而,在蒙元之后来看“交错的文化史”,那么我以为,“东海”即中国的右翼,也许是一个更值得关注的“地中海”或者说是一个新的“西域”,在这个历史与文化错综交织的空间中,与本来就存在文化差异,逐渐“由异而同”的地中海和西域不同,朝鲜、日本与中国不仅逐渐“由同而异”,从共享历史传统转向彼此文化分离,而且更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到来,又加入了西方世界的因素,使得这个本来就与地中海、西域不同的文化区域,变得更加风云诡谲。或许,对这个文化交错的历史世界的研究,不仅可以让我们超越国境形成一个新的学术领域,而且它进入“近代”之后复杂的差异性和特殊性,或许也可以给全球文明史增添一个新的模型?
    一、西域:从近代欧洲东方学、日本东洋学的转向到敦煌的大发现
    欧洲对于中国的全面研究,或许在“传教士时代”已经开始。不过,大多数经由南海来到中国的传教士记录,主要还是以传统汉族中国的历史、宗教和语言为中心,尽管欧洲人对于中亚、南亚和西亚早有相当多的涉猎,但是,最初他们并没有把“西域”作为一个完整的历史世界来看待②。这种情况的根本改变要到19世纪,随着崛起的欧洲列强对亚洲日益增长的兴趣,也随着欧洲人在西亚、中亚以及远东地区“探险”式的考察热,欧洲学者开始注意到中国的“周边”,研究的视野陆续拓展至后来所谓的满、蒙、回、藏,对中国的研究资料也开始超越汉文文献,广泛涉猎各种中亚、南亚和西亚的资料③。当时,西洋的一些学者与探险家除了对亚洲腹地的“实地探险”之外,他们也开始了对各种亚洲资料的“文献探险”,随着新文献的大量出现,所谓“东方研究”无论在语言文字、空间范围、历史现象还是关注焦点上,都开始超越了汉族中国,扩展到了“周边”,尤其是,在他们的研究视野中,渐渐形成了现在所说的“西域”这个历史世界④。
    随着西洋学术与思想进入东洋,这种“超越中国”的中国研究也开始在明治以后的日本兴起。大体上说,1890年代以前,一般日本中等教育领域对于中国史的介绍,是用《十八史略》,而高等教育领域的中国历史,则是作为“汉学”的一部分,仍然囿于中国文献范围与传统中国观念之中,不仅资料未能超越汉文文献,空间未能拓展至传统中国之外,立场亦未能超出作为东邻的日本。但是这种情况随着明治维新之后的日本转型,也在渐渐变化,在这一方面,那珂通世《支那通史》四卷五册有指标性意义⑤,这部“一改中国传来之旧史籍,易之以西洋式的理解天下大势方式”的著作,在最前面概论中国地理、人种、东西交通时,就用了作为最新知识的欧洲文献,而他对于蒙古史的兴趣,也影响了他对中国历史的认识和描述⑥。这一思路深刻地影响到后来的日本学者,如被称为日本现代史学开创者之一的白鸟库吉等,据榎一雄后来追忆,大概在明治二十七、二十八年间(1894-1895),也就是甲午战争爆发与《马关条约》签订的那两年,这种认识在那珂通世那里就已经明确,而白鸟库吉也在高中读书时就受到启发,后来这位日本亚洲研究的重要推手白鸟,就很自觉地要把中国研究扩大到周边,并在这一方面,立志“使日本的东洋史研究超越西洋学界之上”⑦。其后,在明治三十年(1897)出版的市村瓒次郎的《东洋史要》中,特意把原来书名中的“支那”改成“东洋”,据说,这是“顺应了当时学界和教育界的趋势”。什么“趋势”呢?据田中正美说,就是明治二十年代以来,特别是在甲午战争后日本民族自信高扬与强化的背景下,“日本自觉地意识到自己作为亚洲民族,代表了与西洋文明相对的东洋文明”的趋势⑧。稍后,大正年间出版的桑原骘藏《中等东洋史》更在《总论》中论述把历史范围扩大到东亚、南亚和西亚的意义。“这是以前没有的新学问”,用宫崎市定的话说,这一方面破除以中国为中心的历史叙述,“要解明东洋包含的所有民族的命运”,一方面破除以中国为中心的文化观念,“取东洋各民族完全没有差别地平等的立场”。这促使日本学术界在制度上和观念上,都形成了取代“中国史”的“东洋史”,而东洋史与中国史相当不同的一点,就是注意满、蒙、回、藏、鲜,尤其是关注“西域”⑨。
    其实在清代中期与晚期,中国有关西北史地之学也开始崛起。在清代,一方面西部的疆域大大拓展⑩,但另一方面西北又始终不平静,不仅对内军事行动不断,对外又频频有外交交涉,这刺激了对西北地理、民族和历史的关注(11)。因此,到了19世纪中叶,这种既超越内地十八省空间,也超越三皇五帝历代王朝历史的“绝域与绝学”(12),一方面作为“考据之学”的自然延续,一方面作为“实用之学”的应时兴起,逐渐成为学术潮流。特别是当他们开始接触域外的考古发现与文献资料,这种学术趋向就激起了传统学术的嬗变。以蒙古史为例,在钱大昕以后曾有邵远平《元史类编》、魏源《元史新编》、曾廉《元书》之作;到了晚清,洪钧修《元史译文证补》,屠寄修《蒙兀儿史记》,就务求蒙古在历史中固有之分际,扩大蒙元史之范围。如屠寄引用资料就远远超出传统汉文史料,有高丽史料、云南史料、西域史料,尤其是采用了各种外文史料,如施特哀丁《蒙兀全史》、撒难薛禅《蒙兀源流》、多桑《蒙古史》、美国米亚可丁《蒙古史》等(13)。在那个时代,一些学者们开始参与到如突厥三大碑的考释(14)、蒙元文献的译读(15)、唐代三夷教即火祆教即波斯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sm)、景教和摩尼教的研究等等国际性的课题中(16)。就连后来对满蒙回藏研究很深的日本学界,在明治时代起步时,都不得不看中国人如张穆、何秋涛、李文田的著作(17)。我总觉得,在中国学术的现代转型中,无论在视野、工具、文献上看,这都是一个巨大变化,王国维所谓“道、咸之学新”的“新”,就是指这个时代学者逐渐进入乾嘉诸老所不曾涉及的新领域,他所说的“言经者及今文”,“考史者兼辽金元”,“治地理者逮四裔”,后两条即与“西域”相关(18),从此,这个新领域的关注空间已经不仅仅是传统的“汉族中国”,而更重要的在于所谓的“西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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