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2月1~2日,荷兰的格罗宁根大学举办了一次有关“在场(presence)”问题的国际研讨会。次年,本次会议的代表性成果便以6篇论文的形式出现在了《历史与理论》一书中。① 这场有关“在场”问题的大讨论旨在厘清“在场”这一概念,探讨“在场”与“意义”之间的张力。争论的焦点在于,过去有多少痕迹仍存留于当前的文本和人工制品中,我们如何才能够接近它们。学者们认为,历史文本不是人类与过去之间的屏障,而是人类了解过去鲜活经验的有效途径,文本的确能够使我们接触到历史实在。学者们尝试逃离“语言的牢笼”,摆脱语言对过去的限定,进入到一种与过去的“本真”关系中去。这显然是对后现代历史哲学的一种回应,是学者们在后现代语境下探讨实在,在文本中寻求“事物”的一次尝试,也是对幼稚实在论的否定之否定。学者们试图通过对“在场”问题的讨论,探索出一种不同于后现代主义或者再现主义的历史研究新范式,从而帮助历史学从再现主义和实在论的两难困境中摆脱出来。 与其他任何的学术论争一样,这场讨论也有其理论背景。在此之前,古姆布莱希特在《在场的生产:意义无法表达的东西》② 一书中已经对“在场”和“意义”问题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在这次讨论中,他又专门就历史中的“在场”问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而安克施密特历经十多年苦心建构的“经验”范畴则与“在场”概念异曲而同工。因此,他对古姆布莱希特和鲁尼亚的“在场”理论做出了及时的反应,并结合自己的经验理论提出了深刻的洞见。安克施密特曾经是海登·怀特麾下的一员主将,而今又在为“在场”理论摇旗呐喊。他的史学理论嬗变比较典型地折射出了西方历史哲学近30年来的发展历程。通过考察安克施密特史学理论的转变过程,我们可以深刻理解目前这场讨论的意义,并能够对今后西方史学理论的发展走向作出一些展望。 从“叙事”、“再现”到“经验” 20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语言哲学和文学理论向历史学的渗透,史学理论家们对分析的历史哲学之不足有了充分的认识。他们逐渐意识到,表达历史知识的是文本而非个别的陈述或解释。于是,以海登·怀特为代表的史学理论家们纷纷利用叙事和转义等文学理论元素,着手分析历史文本或历史语言,从而引发了历史学的“语言学转向”。安克施密特曾经在这一转向中起过重要作用,是海登·怀特所开创的“叙述主义历史哲学”或者后现代史学理论的坚定支持者和倡导者。安克施密特曾经在不同场合充分肯定了海登·怀特对历史哲学的贡献,表达了对他的尊敬和赞美。 安克施密特同海登·怀特一致认为,史学理论家的研究重心应该是历史文本的整体而非局部。从作为整体的历史文本出发,他在《叙事的逻辑》③ 一书中阐发了“叙事实体(narrative substance)”的概念。这一概念与海登·怀特的“历史叙事”极为相似,都是自我指涉的语言文本,它们仅仅与过去具有相关性,而并不指涉过去。当然,安克施密特也认识到了“叙事”概念在表达历史文本方面的不充分性。他认为,“叙述主义”这个术语往往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混乱,它容易让人联想到历史文本实质上就是文学叙事或者故事。 为了克服这种因称呼引起的混乱和误导,安克施密特提出用“(历史)再现(representation)”来取代“叙事”。因为,“叙事”的情节和内容可以是子虚乌有,但“再现”的对象必定是真实存在的。从词源学上来说,“再现(representation)”这个词的字面意思就是“让(原来在场)当下不在场的东西重新出场(make something present again which is not present now)”④。这样的话,“历史再现(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这个术语就能够最大限度地尊重历史文本的真实内容,尽量避免误导人们把历史文本等同于虚构故事。这也将有助于缩小史学理论和历史学家之间的差距。 但是,这只是安克施密特的一厢情愿。实际上,从“叙事”到“再现”不过是一种词语上的转换,安克施密特基本的反实在论立场并没有改变。“历史再现”概念与先前他所提出的“叙事实体”没有本质的区别,它们都指的是整体的历史文本,都是关于过去的综合性观点的语言实体。它们不过是向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过去的视角,不过是实在的替代品,并不是对于过去实在的指涉。这些概念与认识论的历史哲学(或者分析的历史哲学)中的陈述或描述不同。虽然二者都与实在存在某种关系,但前者是关于(be about)实在,而后者则是指涉(refer to)实在。 而且,“历史再现”与海登·怀特的“历史叙事”之间的区别远没有安克施密特设想的那么大。在海登·怀特那里,“叙事”是一种泛化的故事,叙事性是所有历史文本的内在特征。他的“历史叙事”同样也是整体的历史文本,它是对个别历史陈述或者历史事实的组织和编排。他也承认个别历史陈述或者历史事实的真实性,但是否认作为这些陈述和事实综合的历史叙事是对实在的指涉。在海登·怀特看来,历史叙事是一种意识形态和美学的文本建构,是对过去混沌的一种语言植入,它至多向我们提供一种比喻的或者审美的真实性。总之,在安克施密特的“历史再现”中,与在海登·怀特的“历史叙事”中一样,真实性都不是唯一的,甚至不是重要的评判标准。历史文本的真实内容并没有得到公平合理的对待,实在仍然被笼罩在语言的阴影中。 安克施密特赞同海登·怀特有关历史再现(或叙事)通过“把握”或“驯化”实在从而损害了实在的思想。但也正因为认识到这一点,他对没有被叙事“驯化”过的对于过去的意识亦即“历史经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通过提出“历史经验”概念,安克施密特才真正开始背离海登·怀特语言学的史学理论(linguistic theory of history)范式(或者再现主义史学理论范式),着手探索一种新的以“经验”为核心术语的史学理论范式。⑤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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