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经验”理论 (一)理论语境 安克施密特认识到,当今西方文化界出现了一种显著的转变,这便是从广泛的意义系统转向针对特殊场景和事件的意义。与以前解构主义者热衷于意义的“离心性”不同,当前人们迷恋的是有关事件经验的“向心性”。⑥ 受这种大的文化气氛的感染,历史学界和哲学界也出现了从语言向经验的转变。 首先,在史学实践领域,出现了大量心态史、日常生活史、新文化史和微观史著作。撰写这类著作的史学家主要关注的是微小的细节和生动的经验,而对统一性和融贯性缺乏兴趣。但语言和经验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语言总是要将经验理智化,并且就以此种方式将其减损为毫无趣味的范畴--纯然成为语言和知识的依附品。”⑦ 于是,在僵死的语言和鲜活的经验之间,历史学家转向了后者。⑧ 其次,在史学理论领域,先前对语言的过分强调使人们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如何逃离尼采所说的“语言的牢笼”,如何摆脱语言对过去的限定。“我们能够把过去从我们有关它的言说中拯救出来吗?再明确一些,历史学家能够进入到一种与过去的真实的、本真的和‘经验的’关系中吗?也就是说,历史学家能够进入到一种没有受到史学传统、学科预设以及海登·怀特在其1973年的《元历史学》中所指出的那类语言结构污染的关系中吗?”⑨ 在询问此类问题的时候,我们就不得不面对“主体经验”,也就是历史学家有关过去的经验。 最后,根据安克施密特的判断,当代西方哲学出现了两个发展动向,标志着同语言哲学的某种背离。其一,过去哲学家们用语言哲学话语表述的问题现在经常改用意识话语来加以表述。在安克施密特看来,丹尼特(Dennett)和塞尔(Searle)等哲学家对意识问题的关注意味着向经验的趋近。因为经验是意识及其对世界显现的前提和基础,没有经验就没有意识。其二,原来默默无闻的美学近年来陡然成为了当代哲学的热门话题。在安克施密特看来,美学与“经验”和“意识”要比它与“语言”具有更多的亲和性。艺术作品的成功以及它对我们的影响都要根据经验来加以衡量。安克施密特正是将艺术经验与历史经验相比照,从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崇高的历史经验”概念。在他看来,历史经验终归是审美经验的一种,而“历史写作史归根结底是美学史中的一个章节”⑩。 总之,根据安克施密特的观察,无论在整个的西方文化氛围中,还是在具体的历史学和哲学领域中,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从语言向经验转变的迹象。正是在这种学术语境下,安克施密特着手构建自己独特的历史经验理论。 (二)理论抱负 安克施密特提出历史经验理论也与他创新哲学理论和变革史学理论的宏图大志有关。他希望自己的理论能够实现双重目的。首先,他试图以“历史经验”范畴为契机开创超越语言哲学的新局面。安克施密特明确表示,主要是超越认识论的哲学问题促使他对经验概念产生了兴趣。(11) 他写作《崇高的历史经验》一书的主要目的就在于,“促成经验概念的复兴,探索并解释历史写作和哲学领域的相关进展,特别是要表明历史写作能够教给哲学家一些什么东西”(12)。其次,安克施密特试图用历史经验的哲学理论促成历史哲学的重新调整。海登·怀特所开创的语言学的历史哲学已经取得了无可争议的胜利。然而,历史学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叙述主义历史哲学得出的最后结论是:文本之外无他物(il n'y a pas dehors texte)。过去的根本“他者性”(otherness)因此而被消除了。包括海登·怀特的转义学在内的各种后现代理论最终僵化为作茧自缚的形式主义,冷冻了所有那些令人感动的东西。因此,安克施密特决心把激动人心的情感和体验从“语言的牢笼”中解放出来,“把人心的温热和心灵深处的共鸣交还给有关历史和历史写作的思考”。(13) 总之,安克施密特“历史经验”理论的主要目的就在于,努力把经验从沉重的和压制性的语言负担下解放出来,将其从厚厚的语言沉积层下挖掘出来,恢复“历史经验”这个在20世纪语言哲学中备受冷落和轻视的范畴,并通过这个范畴把历史学甚至哲学引入到一个崭新的理论境界。 (三)理论内涵 1.拒斥再现主义 总的说来,安克施密特的“历史经验”是敌视和排斥语言的。它基本上是反再现主义的,强调历史经验之未受语言污染的“直接性”、“当下性”和“本真性”。他反复强调,历史经验是“一种未经中介的对于过去的经验”,是“过去与历史学家的接近,正如同我们的手指与我们握着的花瓶或者贝壳的接近……”在他看来,将来最重要的问题不是如何成功地再现过往,而是直接地经验过去。安克施密特非常赞同理查德·舒斯特曼在其《实用主义美学》中所说的,“不管是我们,还是号称参加了塑造我们的语言,没有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先于反思的、非语言性的经验和理解的背景,就都无法存在下去”(14)。在他那里一个明显的真理是,人们首先去经验过去,然后再写下所经验到的内容。 “历史经验”尤其排斥叙事。在思考史学理论及其任务的时候,安克施密特的脑海中总是萦绕着布克哈特的《世界历史沉思录》中的一句名言:“那曾经的快乐与痛苦,现在成为了历史知识。”在他看来,这其实是所有历史写作最大的秘密:一方面是充满快乐、痛苦和恐怖的最真切的人生体验;另一方面是历史学家用以描述这些亲身经验的历史话语。前者就是安克施密特所说的“历史经验”。那么,我们能否在不损害历史经验的本真性的前提下完成这一转换呢?他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在他那里,即使在自传这样一种似乎最能够表达个人亲身经历的话语形式中,叙述实际上已经发生了。而根据他的观点(这也是路易斯·明克和海登·怀特的观点),叙事是对混沌实在的语言学投射,它已经完成了从“欢乐”和“痛苦”向“知识”的转换,并不可避免地污染了历史经验的本真性。经验是先于叙事的,而且二者也是相互排斥的。“哪里有叙事,哪里就没有(前认知的)经验,(前认知的)经验是非叙事的。”(15) 比如创伤经验,一旦我们把这种经验叙述出来,它就不再是创伤经验了。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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